第八卷 書生何須百萬兵 第四百八十一章 最後的較量

一場大雨過後,晴空萬里如洗,清晨的空氣中帶著春夏之交特有的乍暖忽寒,讓人不知如何著衣。

蘇州城頭,大旗獵獵,每個城垛後,都立著個手持戈矛的兵丁,城門口下、大道兩邊,也布起了防線,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儘是全副武裝的兵丁,將看熱鬧的百姓,和中間的道路分隔開來。

兵士們全都穿著漿洗得筆挺的甲襖,緊緊握著長槍,昂首腆肚,顯得威武森嚴。

順著大道往北走,一路所見都是這樣,一直到府前廣場,普通的官兵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五百身穿山文甲。頭戴紅纓盔,肩後還披著猩紅的斗篷的校尉軍官,一個個手按劍柄,挺立不動,拱衛著廣場中央的受降台。

那高台雖是臨時紮起來的,可看台上金鎖、卧瓜、立瓜、鎖斧、大刀、紅鐙、黃鐙,一應俱全,那是天下首牧才能有的規制!但所有儀仗,都眾星捧月般地環繞著高台中央的一桿大旗,只見綉著金龍的杏黃色旗面上,闔然寫著四個大字:「順應天意!」這是嘉靖皇帝的御筆,八百里加急昨日送到,江南織造局連夜趕製,終於趕上了今日的用場。

胡宗憲率領東南的文武大員,便坐在台後的涼棚下,歸有光和王用汲在邊上來回招呼著……當初他不信沈默所言,唯恐空跑一場,被天下人笑話,所以遲遲未曾動身,直到徐海曉諭天下,才馬上心花怒放,即刻起身北上蘇州城,不放過這個風風光光的機會。

要知道他前面三任總督、四位封疆中,幹得最出色的張經,也不過是殲滅徐海一部,並擊斃其同夥陳東而已。但是現在,這個大名鼎鼎的倭寇頭子。竟然要率全軍向自己投降了。

這實在是一場前所未有之大勝利,胡宗憲彷彿看到日後飛黃騰達、入閣拜相的階梯,那顆已經修鍊到不動如山的心臟,竟開始不規律的跳動起來。

他非得用點精力,才能保持住自己的尊榮,但不時瞥向旗杆的目光,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小激動。

邊上的官員一個個滿面紅光、神采飛揚,一邊對著部堂大人諛辭如潮,一邊看著遠處方向,反覆略蹙著眉頭,將替大人焦慮的心情,展示的恰到好處道:「怎麼今天的太陽走得這麼慢?像烏龜在爬呢?」也有人在四處尋找,奇怪問道:「怎麼沒看見沈大人?」

眾人這才發現此次的地主兼最大功臣,蘇州知府兼市舶司提舉沈默,竟然沒有出現在棚中,便有人問道:「是不是在別處忙么?」

胡宗憲聞言呵呵笑道:「沈大人雙喜臨門,他今天就要當爹了,跟本官告假在家守著呢。」

眾人均感到匪夷所思,生孩子又不用他沈大人使勁兒,怎麼能缺席這種註定載入史冊的大場面呢?這也太得不償失了吧?

好在沈默平時注意團結群眾,廣交朋友。大家都知道他人緣好,這才沒人說出什麼怪話來,但大家心裡都在嘀咕,這傢伙怎麼這麼怪?到底打得什麼主意?

※※※※

「你到底怎麼想的?」許久不見的沈賀,坐在石桌上,望著背手站在院中的沈默,有些生氣道:「太拿前程當兒戲了吧,你讓別人怎麼看你?」

沈默苦笑道:「爹啊,怎麼剛見面就罵上了……」

「罵你怎麼了?」沈賀揚揚巴掌道:「打你也打得著!」

邊上坐著的殷老爺苦笑著勸道:「親家,給孩子留點面子吧,他怎麼說現在也是知府,得有體統了。」

「什麼體統。」沈賀大搖其頭道:「在咱倆面前,他什麼都不是。」

「那是,那是,我什麼都不是。」沈默笑著附和道,有道是知子莫若父,其實倒過來,又何嘗不是呢?沈默知道自己老爹心理承受能力比較差,那是相當經不起事兒。這不,產婦的老公和老爹,兩個至親還沒怎麼著,他老人家就得靠罵兒子來發泄壓力了。

相較起來,殷老爺的城府可就深多了,雖然心裡同樣惴惴,可不會讓人看出來。先是幫了沈默幾句,接著還得再幫沈賀還回來,一碗水端平道:「拙言,其實你爹說得對。這裡你也幫不上什麼忙,還是去參加受降儀式吧。」

「其實那邊也一樣。」沈默兩手一攤道:「我能做的都做到了,就不在那裡現眼了,還是在家待著心裡踏實。」

「什麼叫現眼?」沈賀瞪眼道:「這叫光宗耀祖,知道嗎?!」說著教育他道:「如果這份功勞是別人的,爹肯定不讓你去強佔;可現在倒過來了,明明是你的功勞,為什麼要讓給別人?你缺心眼嗎!」

「哎,親家公,讓孩子說說自己的想法。」殷老爺笑著勸道。

沈默笑笑道,終於對自家老人說出了心裡話:「不是孩兒妄自菲薄,這次的頭功是我的,誰也搶不了,你們就放心吧。」其實是誰也不敢搶,雖然他僅是個小小的知府,手中卻有密折專奏之權,可以上達天聽,那就相當於隨時都能告御狀,所以大員們只會想辦法分一杯羹,不可能冒著偌大的風險,搶他的頭湯。

兩位老人知道他不會在這種事兒上開玩笑,聞言果然放心很多。但更加不解道:「既然頭功是你的,那更不應該迴避這種風光場面了,你有什麼顧慮嗎?」

「唯一的顧慮是。」沈默壓低聲音道:「這次的功勞著實太奇太大,不知多少人嫉妒眼紅,正準備中傷我……」

「我兒身正不怕影子斜,怕他們作甚?」沈賀怒道。

「人言可畏啊,爹。」沈默坐在兩位老爹中間道:「何況我也算不上身正……跟倭寇虛與委蛇,給他們送錢送禮,還答應給他們加官進爵,這些事情如果被人深究。那孩兒我可就百口莫辯了。」

沈賀和殷老爺的面色登時凝重下來,都道:「那可怎麼辦?」

「為今之計,只有以退為進。」沈默輕聲道:「其實從一開始,我便注意,給其他人送功勞,吳江之戰原本用不著王崇古,可我把他拉來了;去舟山誘拐王翠翹,根本用不著錦衣衛,我卻偏要把差事交給他們,如此的例子還有很多,我就一個目的,雨露均沾,讓大家都得到好處。」

還是殷老爺生意人出身,腦子靈活,一點就明白道:「對啊,他們都想要從中得到好處,自然得幫著說好話了,這就叫花花轎子眾人抬,你這個坐轎的大功臣,才能四平八穩。」

「所以你才不參加?」沈賀也「醒悟」道:「就是想把功勞讓給胡宗憲?」

沈默點點頭,苦笑道:「就是這麼回事兒。」其實根本不是這回事兒,代天招撫這種事兒,非人家胡宗憲不可,那功勞同樣是誰也搶不去的,他沈默也不行。只是為了老爹的面子著想,他便承認了,倒省了再多費口舌了。

事情的真相是,沈默今天打定主意不露面,就是為了把徐海這個燙手的山芋、扎手的刺蝟、交給胡宗憲,讓他倆接上頭,自己好從那些棘手的善後工作中解脫出來,以免落個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討好。

※※※※

等待,註定成為今天上午的關鍵詞。府中後院的人們焦急等待著新生命的降臨,府外廣場上的人們,痴痴等待著徐海的到來。

雙方約好了,徐海等人午時入城投降。現在已是巳時末了,眼見著旗杆的影子越來越短,觀眾們忍不住議論紛紛,說這徐海的譜擺得可真大,竟然讓總督大人等了一個多時辰。

這話隨著風,傳到胡宗憲耳朵里,部堂大人的面色自然不大好看。

邊上便有察言觀色的官員,機靈的為部堂大人預設台階,對眾人道:「聽說那徐海兇狠狡詐,一肚子詭計,讓人難以琢磨。你們說那徐海會不會事到臨頭,又反悔了呢?」

「就是嘛,徐海何許人也?與王直齊名的巨梟,怎可能仗也沒打幾場,說降就降了呢?我看啊,他八成是要耍詐!」

眾人便有不少附和的,都說沈大人能力是有的,但終歸年紀稍輕,閱歷尚淺,辦事還是不牢靠啊!如果換成老成的官員,定然不會讓部堂大人這樣擔心了。

聽到這些風言風語,胡宗憲冷哼一聲道:「待會兒要是徐海來了,你們可別改口。」嚇得眾人趕緊噤聲,心說原來胡部堂真跟沈拙言穿一條褲子啊。

胡宗憲壓下了不和諧的聲音,卻也不過是為穩定軍心罷了,但他面上雖然一臉古井無波,其實心裡已經烏雲密布,電閃雷鳴了。如果徐海真的不來,或者出什麼別的幺蛾子,那可真夠他喝一壺的……顏面丟盡不說,怎麼跟朝廷交代,怎麼平息皇帝的怒火?這都是他不願承受的。

所以,別看他此刻表面平靜,其實心裡兩個念頭在打架,既盼著旗杆影子快快變短,又想讓太陽走得慢些再慢些……

就在他一抬頭的功夫,邊聽人大驚小怪道:「快看,影子沒了,午時到了……」此言一出,引得胡部堂心頭一緊,暗道:「完了……」

卻聽邊上人嘲笑那人道:「是烏雲遮住日頭了,什麼眼神啊,你。」

胡宗憲聞言不動聲色的往天上看,果然不知什麼時候,烏雲上來了,把火紅的太陽擋得嚴嚴實實。

「真晦氣。」他暗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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