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書生何須百萬兵 第四百八十章 降

徐海再一次反覆了,比較起前幾次,這次似乎合情合理,因為他被官府……準確的說,是被沈默欺騙了。

當然更重要的原因,是現在與葉麻重歸於好,又收編了他的部隊,腰桿自然重新硬起來,就算要投降,也得重新開個好價錢!比如說過去後,級別怎麼轉換,工齡算不算,弟兄們的安置費怎麼辦,將來孩子就業管不管,等等等等,一系列從前不敢提的問題,現在終於可以擺上檯面談了。

正如聖人所言:「本錢越大,要的越多」……

但回答他們的,是戚繼光和俞大猷發動的聯合強襲!不是伏擊、不是守城、也不是水戰,就是用倭寇最擅長的陸戰,以攻對攻!

通過一系列縝密的計畫,沈默一面千方百計的削弱徐海一方。一面加強俞大猷和戚繼光的實力,終於在這一刻,嘉靖三十七年四月十八,完成了實力上的逆轉。

強者,弱者就此易位,沈默終於露出了他的獠牙和利爪!

但當看到沈大人用精準莫測的智慧和縝密複雜的計謀,把徐海等人玩弄在股掌之間時,俞大猷和戚繼光除了五體投地地佩服外,更多的感受卻是羞愧——堂堂大明四品大員,本不用跟這些倭寇客氣,之所以虛與委蛇、步步為營,正因為軍隊實力不足而已。

戚繼光和俞大猷還有他們的部下,等這一天實在太久了!其實一直以來,他們都在屈辱中煎熬著,被真假倭寇嘲笑,被官府朝廷指責,老百姓也對他們不抱任何希望,這種刻骨銘心的羞恥,深深烙在每個官兵的心裡……戰爭打到這個年代,此刻願意當兵、還在當兵的,已經絕少純屬混口飯吃的渣滓了。

怒火在熊熊燃燒,急於洗刷惡名的官兵們,戰意日漸高漲,卻被沈默牢牢按住,不准他們輕舉妄動,就像彈簧一樣,已經壓到了最緊。此刻終於鬆開。迸發出來的能量,自然無比驚人!

將士們如出閘猛虎,瘋狂的攻向瘋狂的敵人,完全憑著一股血勇之氣,便趟平了徐海的整個右翼!

※※※※

一個時辰後,戰果出來了——明軍大勝!硬生生吃掉了徐海的側翼,殺傷六百多人……要知道,現在徐海的部下,可都是骨灰級倭寇,精銳中的精銳啊!

這樣的結果讓徐海不得不認清現實,雖然有輕敵、疲勞之類的客觀原因,但他也不得不承認,無論從兵力、士氣、還是作戰能力上,自己不再佔有優勢……

大帳中,他頹然對葉麻道:「連最後一個優勢也沒有了……」

葉麻點點頭,澀聲道:「雖然有所預料,但我也沒想到,明軍竟然跟咱們對攻了,還佔據了優勢……」

兩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他們終於意識到,就算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孫大聖。沈默也是法力無邊的如來佛,如何騰挪也逃不過他的掌握!這個可怕的對手已經把他們捏在手心,除了投降,別無選擇……

葉麻頹然道:「大將軍,我們還是降了吧……」

徐海腦門的青筋突突直跳,他緊抿著嘴唇,一句話也不說。

葉麻嘆口氣,勸道:「其實最近,我總在考慮一件事,只是這想法若隱若現,又怕說出來動搖軍心,所以一直未曾跟別人道過。」

徐海看看他,輕聲道:「講。」

「我覺著,咱們這行確實是沒前途了。」葉麻輕聲道:「為什麼咱們現在越干越難干?看起來是你我中了沈默的『反間計』,但其實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大勢所趨……大勢決定氣運啊!順勢而為,則風生水起;反之則處處不順,日漸凋敗。」

「說得這個玄乎。」徐海冷笑道:「我看你是被嚇破膽了。」

「其實一點不玄乎。」葉麻沉聲道:「我給你分析一下現今的大勢,你自己琢磨琢磨,先說咱們一群海盜,原先打打劫、跟地方官府斗一斗,還算輕鬆愜意。誰成想現在玩大了,成了朝廷的心腹大患,據說對咱們的重視程度,已經超過了蒙古俺答,排在第一位。」

「這幾年給我的感覺,是官軍越打越多,越打越強。咱們的營生呢,卻一天比一天難做。」葉麻嘆口氣道:「歸根結底,咱們畢竟只是一群海盜,本身也沒什麼稱王稱霸的野心,只知道殺來搶去,讓自己的名聲臭不可聞。正經人恥於跟咱們為伍,也就讓咱們沒法再進一步,長久必不是朝廷的對手。」

「再看看老船主,咱們這行的巔峰人物,按說他那麼多戰船、兵士,還佔據日本的三十六島,應該不怕朝廷了,可日子一樣難過。」葉麻道:「島津貴久已經開始了大隅統一戰,當他勝利之後,必然不會容忍卧榻之側,還有老船主稱王而據,摩擦已經發生,只等最後爆發……」

「你說的太玄了。」徐海不同意道:「不說老船主本身的實力,就說多少強藩對他巴結奉承?島津貴久就是統一大隅,也不敢得罪老船主!」

「如果老船主也跟你同樣想法,那他離敗亡不遠了。」葉麻冷笑道:「他們為什麼奉承老船主,不是因為他實力強大。而是他壟斷了日本的貿易,軍火、兵器這些戰爭物資,全要仰仗他老人家,所以才不敢得罪!」說著嘆口氣道:「但現在海禁開了,日本強藩可以跟朝廷做生意了,他們完全可以通過掮客買到西洋的兵器,對老船主的依賴大大減少,也就不必買他賬了。」

「你是說,老船主孜孜以求的『開海禁』,卻使他失去安身立命之本?」徐海瞪大眼睛道。

「不光是老船主,還有我們。現在讓市舶司弄得。又有兵船保護、又有政府拍賣,稅收還不算高,賺頭比走私大多了,也安全放心,誰還願意走私?那些原先跟我們有聯繫的閩浙海商,忙不迭地跟我們斷絕關係、投入官府的懷抱。甚至為了得到寬大,還出賣我們。」葉麻苦笑一聲道:「你看看曾經無比風光的陸績,現在跟喪家之犬一樣,還得靠我們庇護,就知道世道真的變了……正是因為沒了那些人的掩護和情報,我們才變成聾子和瞎子,被官軍玩弄於股掌之間。」

葉麻說完足足一刻鐘,徐海一點聲音都沒出。葉麻以為他怎麼了,輕聲呼喚幾下,徐海才回過神來,蒼涼的嘆息一聲,扶著椅背緩緩起身,輕聲道:「我到後面去一下……」不待葉麻點頭,便慢慢往後走去。

只是往日那挺直的腰桿,此刻竟然有些佝僂……

※※※※

徐海去找王翠翹,這個時候他需要自己的妻子。

此時王翠翹正在撫琴,琴聲悠悠,樂曲婉轉,彷彿美人在傾訴。他不由收住腳,站在帳口,靜靜聽妻子撫琴。說來也怪了,他聽翠翹撫琴次數也不少了,但從前聽時,他那長滿肌肉的大腦,根本消受不了那優美的音律。在他看來,彈琴跟彈棉花其實是大同小異的,不過是弦多點、長短、高低的變化也複雜些罷了,哪兒比得了妻子的一顰一笑、乃至一寸肌膚?實在是索然無味,純屬折磨。

但今天與往日格外不同,他發現自己竟能聽進去了,雖不知道彈得是什麼玩意兒,但那扣人心弦的旋律。使他的心情跟著起伏不已,眼前一片秋高氣爽,風靜沙平,雲程萬里,天際飛鳴,是他一下子忘記了煩惱,沉浸在這美好的意境中不可自拔……

這時,便聽王翠翹輕啟朱唇,唱道:「平沙水雲,似輕煙慘澹斜曛。秋戽冬臨,蘆花亂紛紛,孤雁離群。」琴聲在此變調,徐海眼前的畫面也清冷起來。

只聽翠翹又唱道:「帶月也披星,南往悲鳴。千萬里衡陽,銜蘆花,宿柳岸,異鄉飄零。向蒹葭水汀,漢孤伶。飲也啄也呵,前生定,望寒北,又各一方淚淋……」彷彿孤雁鎩羽,掉隊悲鳴,落於水汀之上,孤苦無比,彷徨無助;正像他目下的心境,凄涼無比,無可奈何。

聽到這裡,徐海竟然流下淚來。

但在如泣如訴之後,琴音突然又變得鏗鏘有力,旋律也跌宕起伏,如風卷黃沙,鵠鴻展翅長嘯,扶搖直上,在萬里晴空中扇動雙翅,引頸高唱,便聽翠翹的歌聲也漸高起來:「春風南來,水漣漣,鴻雁北歸,飛翩翩。春風南來,魚龍變化潛深淵。鴻雁北歸,鸞鳳和鳴上九天。潛深淵,深淵變化在深淵;上九天,九天九天上九天!天海相隔幾萬千,日沉海底復升天!」

原來大雁並沒有失去他的雄心大志!而是自己舔療傷口,重又豐滿了羽翼,終於又一鳴驚人,展翅高飛,翱翔於萬里碧空,重新成為了眾人仰望的存在!

其壯志豪情,讓徐海羞愧不已……

此時,旋律又漸漸柔緩下來,變得無比抒情,翠翹也不再歌唱,而是雙目柔情無限的望著徐海,就像等待伴侶的雌雁,願與它生死與共,比翼雙飛……

原來他不是孤單的一隻……

聽完琴,徐海已經明白了妻子要說的話,她希望自己不要因為一時的挫折而頹廢喪志,要學那大雁在痛苦中也不放棄,總有一展胸中抱負的機會,而她則願做專情的雌雁,長伴左右,永不分離。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得妻如此,別無他求!

徐海激動的望著自己的妻子,嘶聲道:「翠翹,這輩子有你,我徐海死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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