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書生何須百萬兵 第四百五十九章 呂竇印

這已經是太湖剿匪的第十三天了,沈默與戚繼光將湖中五十多個島嶼,分成了十八個區域,一天一片,步步為營,已經將那伙叛賊逼到不到五分之一的一段水域。

只怪這太湖實在是大了,讓他們根本沒法速戰速決,話說回來,能在僅有三千兵力的前提下,完成這樣的戰術動作,整個大明不敢說,恐怕整個東南,也只有戚繼光能做到了。

沈默見過許多支明軍,也認識不少的將領,卻沒見過任何一個,在帶兵上比得過戚繼光心狠手辣——

半個多月來親眼所見,戚繼光的士兵完全處在一張恐怖的軍紀網中,除了初犯可以免刑以外,平時稍微犯錯,便會被捆起來,軍棍二十到一百。將士們平時睡覺前不準唱歌;不準煽動鄉愁;乃至禁止除「寓教於樂」的條令歌、戰歌、武戲之外的一切娛樂!

有一次晚飯過後,閑來無事。沈默突然興起,想教軍士們唱首《小草》,也被戚繼光義正言辭地拒絕了,理由是靡靡之音,於士氣有害。好在沈默還會唱《精忠報國》,這才不至於沒了面子。

如果說平時的軍規是嚴苛的,那在戰鬥時的軍法更是無比殘酷的。戚繼光的軍隊,在戰鬥中處處有死刑,凡是表現出害怕者幾乎一律處決;犯重大過失也都處決。甚至不僅自己犯錯要斬首,連失職也要被處決。比如在軍陣中,朴刀兵負責一一對應的保護鳥銃兵,若後者陣亡,便將前者處決償命。

沈默原本以為死刑的作用主要是恫嚇,至少在這種「毛毛雨」的剿匪,是不會用到的。

但是他錯了,就在幾天前的一場清剿戰中,一個士兵發射鳥銃的方法不符合教程,結果導致鳥銃炸膛。戚繼光便命人將其當場斬首……還有他的隊長,因為同鄉之誼,不願告發,也與犯兵被一起處決。

霎那間兩顆人頭落地,讓見慣了鮮血與死亡的沈默,都禁不住遍體通寒——戚家軍軍法之嚴酷,實在是大明曆代所僅見啊!

然而他不得不承認,也正是這樣殘酷的軍法,使習慣於懈怠和逃跑的士兵,重新知道了什麼是紀律。什麼是軍隊。並且培養了對軍官的畏懼之心,作戰時更容易指揮。不得不承認,也只有果敢狠厲的戚繼光,有這樣的魄力敢於扭轉一百幾十年間逐漸形成的頹廢之氣。

當然他也更加無法想像,令官兵聞風喪膽的戚將軍,怎麼見了王氏就像老鼠見了貓一般?雖說「滷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可他明明是塊百鍊鋼,怎麼就能化成繞指柔了呢?

每當他想跟戚將軍探究這個問題,都會被戚繼光尷尬的繞開話題,實在被逼得沒法,戚將軍才訕訕道:「我那不是怕她,我那是讓著她。」說著蒼蒼嘆一聲道:「我有愧於她呀……」

沈默拍拍他的肩膀,輕聲問道:「孩子快出生了吧?」

「應該就在這個月。」戚繼光打起精神道:「剿匪回去正好。」

「等回去就坐下來好好談談吧。」沈默道:「你要是娃都生下來了,還不回家去的話,嫂子恐怕真要徹底傷心了。」

戚繼光重重點頭道:「我也正有此意。」

※※※※

戚繼光急迫的心情,完美的傳遞到了部下身上,他們卯足馬力,夜以繼日,僅用了兩天時間。便將那伙叛賊合圍在一個小島上,只等天亮便發動總攻。

一千多「叛賊」龜縮在這個無名小島上瑟瑟發抖,他們這些天被官軍攆得如喪家之犬一般四處逃竄,終於到了逃無可逃的境地,這才明白一個道理……原來造反不是打架鬥毆,會引來官府不死不休的追殺。

現在他們都倉皇失措了,可憐巴巴地望著自己的大王、前大明官員呂竇印。殊不知,呂大王比他們還要鬱悶一萬倍……你說我閑著沒事,幹嗎非要上杆子攬這破差事呢?這下倒好,功沒立下,自己倒成了反賊。他深知《大明律》中,對造反作亂者向來斬盡殺絕、毫不留情,這輩子算是徹底完了,就算僥倖活著回去,也要被朝廷斬首,還會害得全家流放。

你說這些倭寇不是吃飽了撐的?就算當時把他宰了,那也算是個殉職,比現在這樣註定遺臭萬年強得多!一想到這裡,呂竇印就恨死這些叛賊了,尤其是那個不地道的周二,指著他大聲說道:「冤有頭、債有主,都是他非得讓我當大王,你們看著我幹什麼!」見眾人的目光一下集中在周二身上,他繼續控訴道:「這些日子,我下的所有命令,全都出自他的授意!你們找他算賬才對!」

想不到一貫懦弱的呂竇印,會突然爆發起來,周二面上閃過一絲慌亂道:「這話說的,你是大王。我們是臣下,哪有臣下控制大王的。」

「怎麼沒有?」呂竇印冷笑道:「曹操就是一個!你分明是想學他,立個傀儡在前面,自己躲在幕後搗鬼!」

眾人對這種說法深以為然,紛紛質問周二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不等周二回答,呂竇印便高聲道:「很顯然,他是想利用我們這些人,達到自己不可告人……」其實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內幕,只是打慣了官腔,說什麼都讓人聽著,好像真是那麼回事,但細細一品,又會發現,其實狗屁不是。

那周二沒當過官,又過於緊張,是以十分敏感,聞言大喝一聲:「去死吧!」便飛起一腳,正中呂竇印的心窩,登時把他後半句話憋了回去,人也像斷了線的風箏,一下飛出老遠去。

一眾反賊這下不讓了,忽得一聲把周二圍上,倒不是為了趴在地上抽搐、眼看就要不活的呂竇印。而是他們這下確信無疑,這傢伙確實是心懷鬼胎的!

周二的同夥趕緊把他護在中間,與這些「叛徒」對峙起來……就像所有窮途末路的歹徒一樣,他們也同樣陷入了狂躁,雙方先是對罵,不知誰說了一聲,「把周二拿去見官,我們肯定能免於一死。」這話就像丟進火藥桶里的火星,一下子引爆了雙方的情緒!一場瘋狂的鬥毆開始了!

他們打得是那樣投入,完全奮不顧身,更不會顧及對方。像要把這些天來的恐懼、擔憂、不甘和憤懣,統統發泄出來一般!

遠處船上的戚繼光,通過千里鏡,把這一幕看了個清清楚楚,雖然不明就裡,卻絕不會錯過這個天賜良機!令旗一揮,提前發動了進攻。

※※※※

在美麗的太湖黎明中,幾十艘兵船破浪急行,從晨霧中殺出,從四面八方靠上了這個小島。

當那些在島上打得你死我活的叛賊,猛然發覺狀況不對時,明軍的兵船已經靠近淺灘,兵士們下船涉水,開始登陸了!

叛賊們才如夢初醒,停下了爭鬥,一窩蜂衝過來,想要趁著明軍立足未穩,把他們打下去。

但為時已晚,只見下了船的明軍並不急著前進,而是就地結成陣勢——一組十一人,隊長居中,兩側排開狼筅兵、長槍兵、長矛兵、朴刀兵、鳥銃兵各一!他們手持著不同的武器,組成了五道互相配合、相互掩護的攻擊線,與沈默衛隊的「秘戰法」如出一轍!

其實,這個被戚繼光稱為「鴛鴦陣」的陣型,本來就與沈默那個是一回事兒,都出自唐順之的《武》一書,即便稍有些不同,也是兩人根據實際情況,各自做了些調整罷了。

比如沈默的狼筅兵,手裡拿的是鐵掃帚似的狼筅;火槍兵拿的是多連發,還可以當釘耙打人的「鎲鈀」;而戚家軍的狼筅兵,是拿著頂端插滿鐵釺的毛竹,火槍兵也拿的是普通的鳥銃,比沈默親兵的武器,要簡陋許多。

但他們勝在人多勢眾,紀律嚴明。些許裝備上的差距,實不足道。當初沈默憑著六十多衛士,便能攔住五百多真倭;現在好幾百戚家軍,對付起這些蟊賊來,自然不在話下。

戰鬥很快就變成了貓捉耗子的遊戲,叛賊全線潰敗。戚繼光令旗一揮,十一人的鴛鴦陣,解體為兩個三才陣和一個五行陣。兵士們四處追趕逃竄的叛賊,並將他們盡數置於死地——因為這是被折磨的幾近變態的戚家軍,唯一發泄憤怒的機會,更因為每具首級,都值白銀二兩……沒辦法,叛賊的戰鬥力太差,戚繼光多一錢都不給。

看著眼前戰局,已經演變成了屠殺,沈默心下著實不認,靠近戚繼光輕聲道:「元敬兄,你看是不是,該適可而止了?」

戚繼光緩緩搖頭道:「沒有任何軍官,會在部下攫取勝利果實的時候,勒令他們停止的。」意思很清楚,兄弟們跟我混,圖的就是這種時候,要是不讓他們取得首級,誰還願意跟我混?

沈默無語,他畢竟是個書生,很不喜歡這種赤裸裸的屠殺,卻也相信戚繼光的選擇,肯定是正確的。所以他不能出言阻攔,只好把目光偏開,不看島上的情形。

「稟報大人、將軍,呂大人找到了。」一個校尉匆匆上船稟報道。

「叫他來見我。」一聽到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傢伙,沈默就氣不打一處來。

「這個……」校尉為難道:「呂大人受了重傷,已經奄奄一息了,弟兄們不敢挪動他。」

「哦……」聽到那個討厭的傢伙快死了,沈默竟感到有些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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