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直掛雲帆濟滄海 第四百四十四章 紅袍

那邊三尺領著人出去,還沒有消息傳回來,這邊巡檢司的人已經來報,說部堂大人一行已近府城。

沈默嘿了一聲,對身邊的王用汲道:「終於來啦。走,潤蓮兄陪我前往接駕吧。」

兩人趕緊穿上簇新的朝服,乘轎前往碼頭。

到了不多時,便見一艘氣派的官船,在前後八隻軍船的護航下,從遠處緩緩駛來。那船上沒有過多的旌旗儀仗,只有一根旗杆,上面挑著面大旗,旗面上寫這個斗大的「胡」字!

不用那些虛頭巴腦的東西,就能讓所有人知道自己的身份,這就是地位的象徵啊。

「呵呵,拙言,別來無恙啊!」看見胡宗憲站在甲板上朝自己微笑,沈默快步上前施禮,笑容可掬地問候道:「部堂一路辛苦了,半歲不見,可想煞下官啦!」

待船靠岸,沈默將胡宗憲一行迎下來,便見隨行官員中,除了浙江的一幹頭面人物外,竟還有胡宗憲的公子!只是這位上次還以叔侄禮見自己的胡公子,今次看起來不那麼友善,陰著個臉,打個招呼便閃到一邊了。

這麼多大人物等著招呼,沈默也沒顧上那小子,便請諸位大人上轎,直奔拙政園而去……為了挽回日漸滑落的地位,王子讓盡心儘力地巴結著沈默,獻財獻物不說,一聽說要招待省里來的大員,巴巴的把園子獻出來,一家子搬去別處暫住了。

其實這世道,不也就這樣子?吹、拍、哄、貢四字真訣之下,就算是塊石頭,也能給捂熱嘍!何況人心都是肉長的。所以沈默基本上已經恢複了王家與彭潘兩家的同等待遇。

※※※※

住進這外觀不起眼的拙政園,看到內里的錦繡美景,胡宗憲讚不絕口,道:「確實是我輩的理想歸宿啊。」

邊上便有人迫不及待地拍馬道:「沈大人,難得部堂喜歡,您看看這是哪家的,趕明兒給做個中,咱們兄弟買下來,孝敬部堂得了。」

沈默看胡宗憲,似乎並無意動的意思,便笑道:「這家的主人王大人年紀不大,因病致仕的布政使……我改天問問,看看他有沒有轉手的意向。」不經意地點出王子讓的年齡、身份,暗示這種人很可能在朝中有同年、同門什麼的,讓對方自己掂量著辦吧。

一聽說點子扎手,那官員果然打了退堂鼓,尷尬笑笑道:「不必強求啊,人家要是不願意就算了。」惹得眾人哈哈大笑起來。

其實王子讓若是朝中有奧援,豈能讓沈默擠對成那樣?他之所以這樣說,不過是投桃報李,不想讓王子讓因為幫助自己,而惹上什麼麻煩罷了。

正廳中已經備齊酒宴,接風洗塵自不消說。在開席之前,只聽胡宗憲笑道:「有吏部行文,還是先公後私吧。」說著正色道:「蘇州同知沈默聽令。」

沈默趕緊躬身道:「下官在。」

「問東南總督胡:今察南直隸蘇州府知府之位空置一年,不知何故。然正堂之位不能久懸,一府之地當有長官。今聞蘇州同知沈默,以副職代管正印,實心用事,勤勉可用,可否勝任蘇州知府?若可,便將之扶正;若不可,請另薦高明。盼迴文。吏部尚書吳。」

胡宗憲念完了,呵呵笑道:「我已經迴文吏部了,相信不幾日官印官府便到了。」眾人便一齊道賀,恭喜沈大人藍袍換紅袍,媳婦熬成婆。

四品官以上官員的官服是緋紅羅紗,所以大紅袍向來被視為高官的象徵,並不是每個知府都有資格穿,因為只有上等府才是四品建制。

蘇州府是天下最富的幾個府之一,繳納的賦稅要比那些窮地方一個省還多,知府當然應該穿紅了。再說誰都知道,那個知府位子,本就是為沈默準備的,只等他熬些資歷,便順理成章升了就是。

所以雖然有人嫉妒他年紀輕輕,便紅袍加身,卻也沒有太意外的。

令他們深感意外的,是吏部的另一道任命。只見胡宗憲將目光掃過沈默的屬下,笑眯眯道:「不知哪位是長洲縣令啊?」

自然沒人應聲,沈默只好答道:「回大人,海縣令總管吳淞江的疏浚工程,一刻也脫不開身。」

「哦……」胡宗憲讚許地笑道:「果然是位實心用事的幹吏,怪不得名聲都傳到京師了呢。」說著拿出另一份文書,遞給沈默道:「那就請拙言老弟代為轉達吧,你空下來的同知位置,是他的了。」

對於海瑞能越過歸有光,躋身為蘇州府的第二號人物,沈默一點也不意外,他早就料到,京師里的那位太師大人,一定會這樣做的。心中不由有些擔心,下一步會不會將他調開呢?

甚至將來調往的位置,沈默都能猜到幾分……南京某部、或者某寺的主事,同樣是五品官,論起權力,卻連個小吏都不如。

這個念頭只是一閃,他很快回過神來,請部堂和諸位大人入席。席面自不必贅述,只要知道這頓飯吃掉了他四百兩銀子,還不算酒錢,就知道有多奢華了。

酒足飯飽之後,沈默讓人帶著諸位大人各自歇息去了,自己也親自領著胡宗憲,進到主屋主卧中。

胡宗憲在丫鬟的服侍下進裡面更衣,沈默便在外面等候,心中卻不能平靜……很明顯可以感覺到,僅僅半年不見,終於坐穩總督位子的胡宗憲,已經不像原先那般平易近人了,雖然還算不上驕狂,但言談舉止間的凌厲之氣,已經讓他明白,這位老朋友已經今非昔比了。

雖然有些黯然,沈默卻也知道,地位變了,人難免也會跟著變……不說胡宗憲,單看自己,自從成了一府之尊,手掌市舶之後,多少人趕著搶著來巴結孝敬。尤其是自己的地位穩固後,阿諛奉承更是無以復加,不論自己說什麼做什麼,都是英明正確的,就沒有人敢說一句不中聽的。

在這樣的環境中,不知不覺便會自我膨脹,丟掉原先的理想、堅持、節操什麼的,變成一隻聽不得忠言、受不得委屈的享受動物,與平素鄙夷的那些貪官污吏有什麼區別?

回想一下自己這一段時間的所作所為,確實有腐化墮落的趨向,沈默不禁腦門見汗,暗暗道:「若不是看了胡宗憲的變化,還不能自我警醒呢!」如果只是想當個高官,醉生夢死一輩子,倒也沒什麼關係,可自己初到蘇州時許下的理想呢?難道就這樣算了么?

想到這,沈默緊緊攥起了拳頭,重重搖了下頭,得警醒了!

※※※※

「拙言,怎麼面色不太好?」胡宗憲除下了官府,帶上萬字巾,身穿領壽字皂紗背子,下面皂靴浄襪,從後面轉出來。那股凌厲的氣勢,也隨著服裝的轉變,而消失不見了。

他緊挨著沈默,也坐在那一溜太師椅上,戲謔笑道:「是不是昨夜太過操勞了?」方才在席間,狀元郎獨佔花魁的佳話,已經傳開了,胡宗憲現在便以此取笑他。

「呵呵……」沈默無奈笑道:「部堂,我說過作業只是討論琴技,您肯定不信。」

「那當然。」胡宗憲笑道:「除非你是木頭。」

「可確實是這麼回事兒。」沈默苦笑道:「我沒有動那姑娘一指頭。」

「真的嗎?」胡宗憲這下奇了怪了,笑道:「反正大家都以為你啖了花魁頭湯,你還柳下惠個什麼勁兒?這算得什麼帳?」

「管他別人怎麼想。」沈默笑笑道:「我媳婦懷著孕呢,她信我就成。」昨夜裡思想鬥爭的根源,便來自若菡,他還沒法克服那種愧疚心理。

「原來如此……」胡宗憲呵呵笑起來,道:「少年夫妻,還真是有真情熱性的,等到過得幾年,左手握右手了,你就該變著法子找新鮮了。」完全是一副過來人的神態,沈默除了笑,還能有什麼表情呢?

胡宗憲不愧是高手中的高手,一番男人的話題,便將兩人有些疏遠的距離,一下拉了回來,為接下來的話題,定好了調子。

胡宗憲便問沈默,開埠準備好了么,今年的計畫是多少,能不能向皇上交差。

沈默一一做了回答,全都是令人省心那種。胡宗憲不由羨慕道:「真想跟你換換呀,我來干這個蘇州知府,讓你去當那個勞什子總督。」

沈默趕緊道:「這種事開不得玩笑!」又笑道:「部堂大人乃是我大明首牧,只有別人羨慕您的份兒,哪有您羨慕別人的份兒。」

卻見胡宗憲重重搖頭道:「我這個總督當的,是如芒在背,如坐針氈,如履薄冰,不過是驢糞蛋子面上光罷了。」

沈默心說:「拐彎抹角半天,現在戲肉來了!」不由打起精神,聽胡宗憲道:「你知道浙江巡按尚維持參我的事兒嗎?」

沈默輕輕點頭道:「邸報上看過,不過是書生迂腐之言,部堂不必掛懷。」胡宗憲說的是兩個月前,浙江御史尚維持,上「論總督軍門開納級之弊疏」。

其奏疏說:「近年因浙江、南直隸倭患,兵部許於總督軍門開納級別之例,此乃一時權宜之計。然此例一開,土豪、市儈、逃軍、罷吏等向以懼罪而逃匿者,多得以納銀而往來於白晝,甚至死罪一等,也可以納銀自贖。因此,各官亦以此營私,恣意剝削以自肥,請朝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