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直掛雲帆濟滄海 第四百三十二章 機杼與琴聲

轉眼到了七月底,往年這時候應該涼快點了,但今年雨水奇少,天還是很熱。

高大的皂莢樹上,知了仍在聲嘶力竭的叫著,卻仍被樹下院子里潮水般的機杼聲輕易掩蓋。

這是蘇州城最大的一個絲綢織造工場,前後七進的大院子,整整三十間的大通屋。隨便走進一間,一眼望去,一丈寬的織機,橫著就排了六架,中間還有一條能供兩個人並排通行的通道;沿通道走到底,一排排過去竟排著十八行。每架織機都在織著不同顏色的絲帛,機織聲此起彼伏。

這個擁有三千架織機的大工場,屬於蘇州城現在最大的大戶,彭家。負責日常管理的,是彭家的外系子弟,至於彭璽彭大老爺,若不是今日有貴客要蒞臨工場,恐怕一輩子都不會踏足這個又吵又亂,還有過量飛塵的鬼地方。

但今天,他老老實實陪著,且甘之若飴,毫不叫苦,因為兩位主賓中的一個,正是他最敬愛的府尊大人。

此時此刻,沈默與一個胖太監,被彭璽這些人簇擁著,在一個相貌精明的中年人的引導下,從作坊的這端向那端走去。

「你們工場一台織機,每天能出多少匹?」那太監正是黃錦,由於噪音太大,他提高了的嗓門顯得更加尖利。

彭璽便催促那中年人道:「彭康,快告訴黃公公。」

「回公公,一張機每天能織四尺。」那帶路的中年人,正是這家工場的管事,彭家的旁系子弟彭康。

「怎麼人家杭州城的織機,一天能織七尺?」黃錦奇怪道:「按說蘇州的織造本領,要比杭州強才對。」

「公公有所不知。」彭康道:「若是有活的時候,都是十二個時辰兩班倒,這樣我們一台織機是可以織出八尺的,比杭州的可強多了。」說著有些小自豪道:「我們蘇州的織機可是最先進的!」卻又沮喪道:「就是開工不足,人家干一天,咱們只能幹半天,就這樣,還積壓呢。」

「不要緊。」沈默呵呵一笑道:「有黃公公在,你們只管全力開工就是!」

「就是就是。」黃錦一邊擦著臉上的油汗,一邊附和笑道:「有多少要多少,只怕你們產不夠。」

「那太好了!」彭康登時歡天喜地道:「那可救活了咱們作坊了!」

彭璽在一邊察言觀色,見黃公公已經渾身濕透,面色不耐了。便出言笑道:「就這些東西,看完也就行了,前面已經備好了酸梅湯,咱們坐下心平氣和地說。」

「好……吧?」黃錦眨著小眼睛,巴望著沈默道,他確實熱的不行了。

「好吧。」沈默再看一眼忙碌的車間,頷首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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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到了個綠樹環繞的跨院,有了樹叢的遮擋,炎熱和喧鬧一下被隔在外面,真是個別有洞天。

待眾人在軒敞通風的大廳中就坐,有侍女端著銅盆,奉上濕巾,請大人們擦面凈手。

黃錦笑笑道:「沈大人還有諸位,我可要失禮了,實在是熱得不耐了。」

沈默笑道:「都是自己人,隨意就好。」

黃錦便扯開衣襟,袒著懷,拿起官帽呼噠呼扇起來。彭璽趕緊命人給黃公公打扇子,又接連給他上了三碗酸梅粉,黃錦這才長舒口氣道:「終於舒坦了……」說完才發現別人都早好了,就等他一個了,遂不好意思道:「那咱們就開始吧。」

沈默頷首笑笑道:「今天請黃公公,與咱們蘇州城的三十家絲綢大戶,齊聚一堂是要幹什麼,大家應該都知道吧?」

「知道……」眾人紛紛道:「公公的織造局,要和我們談包銷的合約。」

「是啊。」黃錦表情有些鬱悶道:「你們也該聽說了,年前兄弟我栽了個大跟頭,整整四萬匹綢布被海盜劫了,這可都是織造局跟浙江的綢商賒得賬。」說著眉毛一挑,重又激昂起來道:「事發之後,有人勸我趕緊回宮得了,可兄弟我說:『不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咱不能幹這種缺德事兒,這個損失我擔著,這筆債我得還上!』」

話音一落,眾人紛紛叫好,都說黃公公真仗義,真漢子!

沈默聽著暗暗好笑,這黃錦太能往自個臉上貼金了,當初自己也勸過他回去,可這傢伙一把鼻涕一把淚道:「我和那個陳洪勢成水火,若是這麼灰溜溜地回去,必定鬥不過他,到時候不是被發配去看皇陵,就是給攆到浣衣局。要是那樣的話,還不如就此死了算了。」於是便在他府上躲了半年沒敢露頭,沈默都記不清,給他擋了多少回債主了。

現在自己通過匯聯,放給他二百萬兩銀子的低息貸款,蔫了半年的黃公公,一下子又脆挺起來,前後之差別著實好笑。

不過黃錦對他還是千恩萬謝的,拍著肉呼呼的胸脯說:「沈兄弟你放心,從此以後我黃錦就是你的人了!」

沈默這個惡寒啊,趕緊推辭道:「不必客氣,都是兄弟嘛,況且我也不是白給你的,我還有個條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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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的條件是,這二百萬兩銀子,織造局不能直接給浙江的綢商,而是向蘇州的絲綢商採購綢布,用實物抵償那些浙商。

這是因為沈默深諳宏觀調控之道,知道對於遭受過嚴重金融危機、百業蕭條的蘇州來說,急需有大工程、大訂單來刺激經濟的復甦。

為此他準備了兩手牌,一面是疏浚吳淞江的大工程,另一面就是這個織造局的大訂單……要知道絲織業是蘇州的支柱產業,從種桑養蠶,到煮繭做絲開始,步驟繁多,比如繅絲以後要「捻絲」、「拍絲」,進煉染煉染,緯絲捻成經絲,還有「掉經」、「牽經」等等名目,最後是「接頭」,到此方可上機織綢。

因此從蠶寶寶到精美的絲綢,要經過許多工序,每一道工序都養活著無數人——這些作坊只是進行最後一道「上機織綢」的地方,至於紡綢用的絲,都是向老百姓收購而來……江浙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桑養蠶,城市居民家中也有都繅絲的繅車,婦女無分老幼,大都恃此為業。加上男人們在工場當機工掙得錢,便是一家人的全部經濟來源了。

沈默看的很明白,怎麼讓治下繁榮安定,只有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只要百姓跟著自己能過上好日子,自然就會真心擁護自己,誰敢跟他過不去,老百姓就先滅了誰!那樣還愁什麼治下不服,刁民滋事?

怎麼讓百姓過上好日子,至少在蘇州很簡單,讓所有的絲綢織造場有源源不斷的訂單,一直保持開工。大老闆們賺得盆滿缽滿,給他們幹活的機戶才能保住飯碗,上游的桑戶、絲戶才能有錢賺,大家都有了錢,蘇州的飯館酒樓、妓院賭場才能紅火起來,然後整個蘇州的經濟就盤活了。

可問題是,現在市舶未開,銷路不暢,根本找不到那麼大的主顧。沒有不要緊,沈默可以造一個出來,便操縱「匯聯」貸款給黃錦,讓他的織造局向蘇州訂購絲綢,給那些杭州綢商頂賬。

所以蘇州城的大戶們,對沈大人的感激之情,那真是如太湖之水,滔滔不絕了。如果說原先只是怕他的話,現在就是又敬又怕了。

有沈默在,合同的簽訂自然沒有半點問題,很快,黃錦便在幾十份合約書上簽名用印,達成了收購絲綢四萬匹的協議。

有了這份合約,再加上別的合同,蘇州城的絲織業全力開工半年,是沒問題了,大戶們滿意,黃錦也去了心病,沈默自然也很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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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合同談完了,彭璽笑道:「在下備了薄酒,懇請大人和公公賞光。」

「呵呵,恭敬不如從命。」沈默笑容可掬道:「公公,您的意思呢?」

「當然是跟著大人了。」黃錦卸下大包袱,終於可以重見天日了,真把沈默看成是再生父母一般。

眾人便移駕花廳,精緻的菜肴擺滿桌席,每個座位後還站著個侍酒的丫鬟,各個身材婀娜,長相可人,可見主人是花了大心思的。

按尊卑主賓就座後,丫鬟倒上酒,彭璽這個地主便舉杯起來,高聲道:「諸位,咱們蘇州城不知修了多少世,才盼來府尊大人這樣的父母官,有他老人家的高瞻遠矚,運籌帷幄,咱們蘇州城的日子,那定然是芝麻開花節節高,咱們這些老東西凈跟著大人享福就行了……所以這第一杯酒,我提議咱們一起敬沈大人。」

眾人轟然稱是,便一起舉杯敬酒,沈默飲了;第二杯自然敬黃公公,第三杯是祝賀今日大功告成!三杯酒下肚,席間的氣氛便熱絡起來,推杯換盞間,話題層出不窮,說著說著,就到了男人最感興趣的事情上。

其實也是蘇州城每年這時候的一件大事,八月十五選花魁!

要問這個年代,什麼女子才藝非凡,什麼女子風情萬種,什麼女子最受追捧,答案無疑是——名妓。名妓,妓女中的神話人物,雖也身出淤泥,卻可以擺脫低賤,成為官紳富商士大夫的座上客,席上賓,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引一時之潮流,為眾生所傾倒。

甚至那些自命清高的官員、書生,也無不以皆是名妓為榮,不惜揮灑千金,也要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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