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直掛雲帆濟滄海 第四百二十九章 交代

已是七月流火,日頭下酷暑難耐,連蛤蟆都躲了起來,只有知了還在聲嘶力竭的鳴叫:「熱啊、熱啊……」

蘇州府衙的後院中,有個開滿蓮花的小湖,湖邊有個小亭,擋住了灼人的陽光,給亭中人一片難得的蔭涼。

誰坐廳中?蘇州太守也!只見沈默穿一身輕薄的白綢衣,懶懶倚在躺椅上,身邊小機上,擺著茶盞,還有些時令水果;他手中持著一本古色的《黃庭》,目光卻落在面前的魚竿上,彷彿在關注是否有魚上鉤。

可當有魚兒終於忍不住,去吃鉤上的釣餌,波起一圈圈漣漪時,卻沒有引起他的任何反應,直到餌食被吃光,漣漪也散盡,沈默依然如泥塑般坐在那裡,不知出什麼出神。

身後侍立的柔娘,也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緩慢而有節奏的為他打著扇子。最近這段日子,沈默莫名其妙常發獃,這種情形,就連柔娘也見怪不怪了,只是總忍不住心疼他。

兩人都在出神,就連若菡從遠處過來也沒察覺。到了柔娘身邊,見兩人還在各自發獃,若菡心裡一陣促狹,便在柔娘耳邊「嘿」一聲道:「想什麼呢?」

唬得柔娘掉落了手中的扇子,半天才回過神來,雙手如西子捧心道:「非要被夫人嚇死不可。」

沈默也回過神來,懶洋洋地看一眼若菡道:「今天忙完的這麼早?」

若菡笑著走上前,道:「交易所和票號都上了正軌,事情自然就少了。」

「很好,辛苦了。」沈默依然有些魂不守舍道。

看他總提不起勁兒的樣子,若菡微微皺眉,對柔娘使個眼色。

柔娘會意地點點頭,輕聲道:「奴婢去看看午飯好了沒有。」

「去吧。」若菡點點頭,柔娘便告退下去。

亭子里只有夫妻兩人時,若菡便不再客氣,直接坐在沈默的躺椅邊上,微笑地望著他。

沈默避開妻子的目光,乾咳幾聲道:「又不是不認識,幹嘛盯著看。」

「就是有些不認識。」若菡笑道:「我的夫君從來都是自信滿滿,是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男子漢。」

「呵呵……」沈默輕輕攥住夫人的柔荑,笑道:「你是說,就算全天下人都認為我錯了,我還堅持自己是對的嗎?」

「才不是這個意思。」若菡小聲笑道:「夫君可別曲解了。」

「其實我真的錯了。」沈默突然輕嘆一聲,面色沉靜下來道:「遇到棘手的問題,存了僥倖的念頭,希望能對付過去,兩不得罪。到頭來卻被人逼到非得大張旗鼓的得罪一方,這真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

「相公,你是不是多慮了?」若菡反握著他的手,柔聲寬慰道:「你先收押了包庇徐家的祝縣令;又讓海知縣代理崑山,大刀闊斧的打擊不法,為民伸冤,旗幟鮮明的伸張正義,這些誰都看得到,誰也不會說您半個不字。」

「呵呵……」沈默拍拍若菡的小手,輕笑道:「於理是如此啊,我相信徐閣老會把這件事情處理的十分漂亮。但於情卻難免要被人詬病了——在徐閣老那裡,肯定不會心無芥蒂,在別人看來,我沈默也有些不近人情了。」說著輕嘆一聲道:「他們肯定會說,這個沈默太不懂規矩了,幸虧只是個蘇州同知;若是成了松江知府,說不得要把徐家給連鍋端嘍!」一個被貼上「不懂規矩」標籤的人,註定是要被官場所排斥的。

「夫君既然有此等憂慮,為何還要讓海瑞掌管崑山呢?」若菡輕聲問道:「當初選王大人或者歸大人,波及的範圍就沒這麼大了。」

「不是這個理。」沈默緩緩搖頭道:「這件事沒捅出來時,自然得過且過,可一旦大白於天下,就非得徹查嚴辦,不然不足以洗刷徐閣老包庇家奴,以及我包庇徐家的惡名。」說著目光閃過一絲狠厲道:「何況徐家一次次欺人太甚了,狗眼看人低不說,還將臟手伸到我的地盤上來了,如果不借這個機會狠狠斬斷,殺一儆百,等日後開埠,還不知有多少外地的貴官家,會效仿徐家,到我這分一杯羹呢!」

「原來夫君已經深思熟慮過了。」若菡捻起一粒荔枝,剝開紅色的果皮,將晶瑩白皙的果肉送到沈默的口中,挑笑道:「那要獎勵一下。」

沈默品嘖著甘甜的汁水,還趁勢舔一下若菡的手指。

若菡登時酥麻了半身,粉面通紅的嬌嗔:「討厭……什麼時候都忘不了作怪。」

沈默嘿嘿直笑道:「苦中更要作樂嘛。」便將妻子輕輕攬在懷中,柔聲道:「你也不必擔心,我只是在權衡,此時該如何收尾,放能給各方一個說得過去的交代。」說著輕嘆一聲道:「歸根結底,我還是不想做這個惡人……」夫妻倆說話,自然是最真最坦誠的了。

雖說人不能既要當婊子,又想三貞五烈的立牌坊,可即便出來賣,也得有個名妓的范兒,那得講究一個自我修養、自重身價,就算不能賣藝不賣身,至少也得輕易不失身,這樣才能讓人追著捧著,趨之若鶩,心甘情願的奉上大把銀錢,只以見你一面為榮;若是學那些不思進取,就知道躺下開腿做皮肉生意的,只會被人當成個馬桶,有需要的時候用一用,用完就遠遠丟一邊,唯恐被臭了身子似的。

這番話是現在潛伏敵營的鹿蓮心,當初講給沈默的,據說是青樓行當培訓名妓的思想課。沈默向來覺著當官與做姐兒,實在有異曲同工之妙,尤其現在,自己就像那面對大嫖客的當紅小妓女,到底是被人梳籠包養,再也沒法吸引其他嫖客的目光;還是堅持拒絕,惡了大嫖客,但可以抬高自己的身價,有機會成為名妓。

是左是右,全在自己一念之間,只是無論左右,都到不了天堂,全在煉獄之中。

※※※※

夫妻倆正說著話,卻見柔娘去而復返,便趕緊坐直身子,聽她小聲道:「老爺,海大人求見。」

「他回來了?」沈默的眼睛一下睜開,坐起來道:「看來崑山的事情了結了。」

府衙外籤押房,海瑞正襟危坐,官帽端正的擺在手邊的桌上,兩眼望著牆上一幅嶄新的中堂曰,上有四個遒勁的大字曰:「執中守正」,看落款是沈默親題,時間就在前幾日。

正望著四個字出神,腳步聲從遠處響起,越來越近,海瑞將目光投向門口,正好與沈默瞧了個對眼。

「大人。」海瑞起身行禮道。

「坐。」沈默頷首道:「剛峰兄辛苦了。」

待沈默在大案後坐定,海瑞才坐下道:「下官已經將崑山的案子審理完畢,今日前來請示大人,到底如何判決。」

話說完了,卻遲遲不見回應,海瑞抬頭望去,只見府尊大人面色不豫的看著自己。

氣氛一下變得很尷尬,但海瑞早已料到會是這樣,面色坦然地回望著沈默,重複道:「請問大人,該如何判決?」

沈默雙目微眯道:「海大人自作主張便可。」

「那依照下官看。」海瑞站起來,朗聲道:「徐五,強搶民田、行賄官府、假證殺人,按律當絞!崑山巡檢,貪圖賄賂、助紂為虐、打死良民,按律當斬!至於主簿、書吏等人,出具假證、為虎作倀,也殊為可惡,但念在俱實招供,從寬論處,杖刑五十,徒刑三年!」

沈默一直默不作聲聽著,直到海瑞說完,才出聲道:「還應該加一個……崑山縣令,逢迎權貴、包庇鄉紳、顛倒是非、玩弄國法,當革職囚禁,只候朝命!」

「大人,下官有下情稟報。」海瑞一愣,旋即沉聲道:「崑山縣令祝乾壽並非徐五的幫凶,他那樣做,乃是為了保護魏家人。」說著:「下官可以證明,魏家的兄弟倆,都在他的縣衙中好生呆著,不僅沒有遭受折磨,反而還養好了原先的傷。」

「那也說明不了什麼。」沈默一揮手道。

「大人容稟。」海瑞拱手道:「當初那兩兄弟到縣裡告狀,祝縣令十分震驚,暗暗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見那徐五的背後有徐家,而大人和徐家又是那種關係……祝縣令唯恐事情一旦張揚開了,會有人狗急跳牆,對魏家人不利,便隨便找個借口,將魏家兄弟名為收押,實則保護起來。」

說到這,海瑞看看沈默,見他的表情沒什麼變化,這才接著道:「出於同樣的目的,他將魏有田父女驅逐出縣,還下令巡檢司的人,抓到可疑分子便扭送縣裡。如此既保護了無辜者,又麻痹了那些人,讓他們以為縣令大人跟自己是一夥的,遂放鬆了警惕,一切惡行更是不避著他。」

「呵呵,原來祝大人是忍辱負重的。」沈默不由冷笑道。

「大人說的是。」海瑞點頭道:「祝大人原本是想看朝中動向,等待合適的時機為魏家鳴冤的……但後來大人您過問此事,並令他抓捕崑山五鼠,這讓祝大人以為您是秉公執法,不徇私情的,便興沖沖回去布置抓捕……其實他早就廣布眼線,緊緊盯住五鼠,一旦抓捕應該無一漏網才對。」

「但是,他卻撲了個空。」海瑞面露不解道:「不知道什麼人提前一步報信,讓五鼠悉數潛逃,祝大人一個都沒抓到——他不得不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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