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直掛雲帆濟滄海 第四百二十三章 柳暗花明

百姓開始騷動,黑壓壓地向江邊上的海瑞和祝乾壽幾名官員,以及幾十個衙役涌過來。

邊上官員首先怕了,他們對二位大人道:「大人,民眾騷亂了,咱們先避一避鋒芒吧。」

那祝乾壽卻是個狠角色,他咬牙切齒道:「不要怕,對付這種刁民,就得比他們還要硬!」說著便要站出來喊話、抓人,要打要殺,但其實他心裡,卻一點譜都沒有,同樣是惴惴不安。

卻被海瑞一把抓住膀子,扯到身後去了。

祝乾壽不由一怔,就見海瑞一個人向那些湧來的百姓迎了過去。

海瑞的下一個動作,卻是誰也無法料想的。

只見他一撩官袍的下衣襟,竟然推金山、倒玉柱,給憤怒的百姓跪了下來。

百姓們一下站住了,從來只有他們給官員下跪,卻從沒見過有官老爺給草民下過跪的。

「海大人,你這是幹什麼!」身後的祝乾壽震驚道:「快快起來,成何體統!」

海瑞把手一抬,阻止祝乾壽再說下去,他則摘下官帽,捧在胸前,因為跪在江邊高地上,他仍需要低頭看眾人,嘆息一聲道:「諸位,請不要再往前了。今天的事情,錯都在我,而不在大家,我確實疏忽了你們的訴求,我給你們賠不是了,如果你們還不解氣,就把我扔到身後的吳淞江里去!」

騷動的人群完全安靜下來,眾人都獃獃望著這位太與眾不同的官老爺,完全沒了方才的狂躁氣氛。

「但是。」海瑞依然面色古井不波道:「疏浚吳淞江,是為了讓崑山百姓永無水患,是一件造福子孫的好事,無論如何必須去做。」

人群嗡得一聲,剛要再次騷動,卻聽海瑞道:「同樣大家的想法我也會認真考慮,看看有沒有個法子,即能讓大家接受,又可以把吳淞江修好!」

「哪有這樣好事?」那徐清之又蹦出來道:「聖人都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難道大人比聖人還厲害?」

「我海瑞不敢自比聖人。」海瑞面色古井不波道:「但我相信事在人為,請大家先回去,我向大家保證,在找到一個兩全之策前,所有工程都將暫停!」

聽他這樣說了,老百姓還能有什麼脾氣?當著這麼多人說的話,也不怕他變卦,相互交頭接耳一番,便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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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著緩緩散去的人群,眾官員紛紛鬆了口氣,這才驚覺,都是出了一身冷汗。

兩個長洲縣的屬官上前,想要扶起海瑞,還沒動手,便見他自己起身,拍拍膝蓋上的泥土,戴上官帽轉過身來,對面色複雜的祝乾壽道:「這件事情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如果我不這麼做,衝突不可避免。」

聽他這樣說,祝乾壽也忘了計較「體統」、「體面」的問題,沉聲問道:「你是說,有人在背後操縱這一切?」

「你應該比我更清楚。」海瑞沉聲道:「好幾次,勢頭眼看就要下去了,總有人適時出來起鬨,我懷疑有人在背後搗鬼。」

「那就該把他們抓起來!」祝乾壽咬牙道:「敢挑動老百姓造反?就是殺了也不解恨!」

「怎麼抓?」海瑞垂下眼皮道:「他們都跟百姓摻和在一起,且不是一兩個,貿然抓人的話,只能讓本來就躁動的百姓神經過敏,造成更大的騷亂。」

「可你這樣搞法,就算犧牲了自尊,暫且過了這一關。」祝乾壽搖頭嘆息道:「也是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那至少還有十五天,可以讓我們想想辦法。」海瑞淡淡道。

這時候西北方向揚起塵埃,有大隊人馬靠近,沈默終於到了……可惜緊趕慢趕,還是沒有趕上那場大戲。

「大人。」兩人趕緊迎上去,行禮道:「卑職見過大人。」

沈默翻身下馬,將馬鞭扔到鐵柱的懷裡,劈頭問道:「騷亂呢?」

「已經平復下去了。」祝乾壽道。

「只是暫時的。」海瑞卻補充道:「且以暫停工程為代價。」他是實誠人,向來不打誑語。

「絕對不行!」沈默還沒說什麼,歸有光卻一下子急了:「今年是難得的大旱,水位比往常低很多,正適合修堤。何況錢也有了,人也到位了,正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怎麼能說不停就停了呢?」他是崑山人,飽受洪水之苦,一直以來的夙願就是治水。

祝乾壽便將早些時候發生的事情,講給府尊大人和歸有光聽。待講完之後,又把海瑞的猜測講出來,歸有光便氣憤道:「肯定是那些大戶在後面搗鬼,把那個徐清之抓起來,一問便知!」

「震川公少安毋躁。」沈默終於開腔道:「海大人處理的方法很對,如果今天亂起來,我們就被動了……同樣道理,人也不能急著抓,以免事態激化。」

「可是從哪找兩全其美的方法?」歸有光唉聲嘆氣道:「要想保住下游的田,就不能動河道,可河道不動的話,疏浚又從何談起?」

「不要著急。」沈默呵呵笑道:「辦法總比困難多,我們集思廣益,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說著肅容問道:「斗南兄,上次給你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么?」斗南是祝乾壽的號。

「是的,大人。」祝乾壽點頭道:「兩件事情都有眉目了。」

※※※※

上次沈默從周庄回來,便讓鐵柱把祝乾壽叫到蘇州,劈頭蓋臉訓一頓道:「你這個縣太爺,是百姓的父母官,還是土豪劣紳的保護傘?」

祝乾壽莫名其妙道:「大人什麼意思?」

沈默便將魏有田一家的遭遇,冷冷的講給他聽。令人難以置信的是,祝乾壽竟然也毫不知情。

「下面都出了人命,你還敢說不知道?」沈默氣極反笑道:「還有那大幫官差,不是你的手下嗎?」

「大人明鑒。」祝乾壽想了半天才道:「自古皇權不下鄉,縣令一般是不能到村裡去的,何況下官上任僅比大人早一個月,也是地道的新官,自覺不宜有太大動作,便一直沒有管下面的鄉村……下面鄉村的治安,也都是交付給崑山巡檢,是以如果沒人報案,下官並不知曉。」說著猜測道:「是不是有人與崑山巡檢勾結起來,掩蓋了真相,驅逐了苦主,以蒙蔽我這個縣令。」

聽他說的倒也在理,沈默面色稍稍緩和道:「想來你也不會那麼膽大妄為,魏有田家的案子,你必須儘快查實,如果確有其事,必須嚴懲兇手,尤其是幕後的主使,不管是誰,都不要手軟。」

祝乾壽鄭重點頭道:「是,下官儘快查辦,上報大人。」

「還有。」沈默輕聲問道:「徐家在崑山的侵佔厲害嗎?」

祝乾壽麵色一陣猶疑,最後還是重重點頭道:「其實一直有滲透,但據說是這半年才變本加厲起來,已經吃掉本縣幾萬畝良田了。」

「再給你個任務。」沈默道:「將徐家在崑山的產業摸一摸底,不管是直接擁有,還是間接控制的,都給我查清楚。」

「是。」祝乾壽沉聲應下。

※※※※

一次蕩氣迴腸的「糧食戰爭」,讓江浙官場都知道了沈默的能量,祝乾壽一個小小的知縣,絕對不敢和自己的頂頭上司作對,從蘇州回來後,便開始著手調查。

如今已經過去半個多月,兩個任務都有了端倪,他看看海瑞和歸有光,兩人便知機的走開。待他倆走遠了,祝乾壽才道:「先說那個案子,確有其事!」

「嗬……」沈默發出一聲意義莫名的嘆息,點頭道:「你繼續說。」

「怕動靜太大,打草驚蛇,下官喬裝到了那魏有田村裡,說是他的親戚,打聽了幾個人,都說的分毫不差,確實有人打死了魏有田的二兒子,抓走了另外兩個。」祝乾壽也嘆口氣,羞愧道:「他們都說,那天確實我崑山巡檢司的人來了……那些人時常下鄉騷擾百姓,他們不會認錯的。」說著似乎有些慶幸道:「但打死人和抓走人的,並不是巡檢司的人,而是與他們同來的另一伙人……我懷疑是徐五的兄弟。」

沈默沒有發表任何評論,道:「後來呢?」

「沒有後來了。」祝乾壽搖頭道:「因為怕打草驚蛇,所以暫時沒有處置巡檢司的人,正打算請示大人,下一步要不要抓捕徐五呢?」

「先說第二件事吧。」沈默輕聲道:「徐家在崑山到底有多大產業?」

「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祝乾壽咋舌道:「如果按照大人的標準,直接擁有加間接控制的,一共計有五萬七千畝良田,其中大部分都是最肥厚的江田,佔全縣江田的一半。另有當鋪兩家,其中一家就是徐五開的;還有專放印子錢的票局,以及綢緞莊、生藥鋪,甚至還有妓院、賭館,林林總總加起來,得占本縣的一半了。」

沈默忍不住揶揄道:「你可得小心點,不然哪天一覺醒來,縣衙都成了人家的。」

祝乾壽臊得滿臉通紅道:「大人,投獻分兩種,自獻和妄獻,後者還好說,前者根本就不為外人所知,一切都是私下進行的,若不是下官百般打探,這點情況也無從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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