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直掛雲帆濟滄海 第四百一十七章 做得偽君子,做不得真小人。

「呵呵……」老漢被他逗笑了,卻仍然矜持著不開口,倒是邊上掌柜的,忍不住道:「你這老漢,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你不講我替你講!」

沈默笑道:「這樣,你也坐,咱們邊喝邊談。」

那掌柜的不客氣坐下,也給自己倒一杯「十月白」,便打開了話匣子……原來老者是崑山縣人,名喚魏有田,膝下有子有女,家中積有田產,原屬中上和美之家。然天有不測風雲,只恨歹人惦記,有同縣無賴孫五者,妄稱魏家田產為「己業」,奉獻給豪門貴官家。魏家自然不服,告到官府。誰知縣令亦曲意奉承大戶,竟將其田產悉數判給了貴官家。

投獻分兩種,一種是自獻,另一種就是這妄獻,前者尚有自保之意,後者卻是奸人攀附權勢,邀功取賞的法寶。他們以有主之田,謊稱家業或者無主之業,投充貴官家為家人、奴僕、庄頭,仗著貴官家的權勢,勾結官府,坑害百姓,殊為可惡!

魏家遭此無妄,其三個兒子自然不服,揚言誓死保衛家業,數度擊退前來接收之人,終致潑天大禍,幾十官差前來,當場打死一個,其餘兩個被抓走,投入大牢。老漢的妻子心疼的一命嗚呼,只剩下父女兩個,也被驅逐出崑山境內,任其自生自滅。

聽掌柜的講到這,老漢已經是淚流滿面了,他哽咽的接過話頭道:「前日流落至此,多虧了掌柜的好心收留,還允許我父女在此賣藝。」「叫花崑山」的招牌,並不是全貶義,還說明崑山人人能彈會唱,走到哪裡都有一口飯吃:「只是心中難過,無法自抑,擾了公子的雅興……」

沈默緩緩搖頭,問道:「下面怎麼辦?」

「說出來不怕您笑話,我父女倆想先在這練練技藝,然後一路賣藝北上,去京師告御狀。」老者顯然是純樸的,不知道有些話不能亂說。

沈默聞言微微皺眉道:「縣上面有府,府上面有省,省上還有東南總督,為何捨近求遠,去千里之遙的北京告狀?」

「不去北京不行啊。」老者神色黯然道:「那家人家勢力太大,總督也不敢惹。」

「什麼人家?」沈默心頭一動,問道。

「松江徐家。」掌柜的插嘴道:「那孫五已經改名叫徐五,投身在徐府為奴了,徐府隨即給他一大筆銀子,命其在原籍開張典當鋪面,繼續為非作歹,以圖利一方!」

「太放肆了!」沈默一聽便沉下臉色,一拍桌子道:「他在松江為非作歹也就罷了,還把手伸到我蘇州來了?」

兩人只以為他在發泄義憤,都沒有多想,魏有田接著道:「都說徐閣老是官居一品的副相,恐怕總督也得被他管著吧?所以我琢磨著,要想告出個名堂來,就得上北京,找皇上告狀去。」

沈默心說,我得那個乖乖呀,可千萬別去給我添亂,萬一真讓有心人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亂子的……目前的政治均勢,是他願意看到的,既有利於胡宗憲抗倭,也有利於自己做一番事業出來。

但他畢竟不是個混賬官兒,還干不出派人暗阻群眾進京上訪的矬事兒。想一想便道:「老魏你其實不必跑那麼遠,崑山縣歸蘇州府管,你告的又不是徐閣老,而是一個冒名投獻的混混而已,相信府尊大人會為你主持公道的,只管去府城告狀吧。」

「府尊大人?」誰知兩人連連搖頭道:「誰不知府尊大人是徐閣老的學生,胳膊肘子豈能往外拐。」那魏有田還憤憤道:「要不是多了這層關係,那孫五也不會想到投獻徐家,縣太爺也不一定這麼偏袒!」

沈默這個汗啊,合著自己倒成幫凶了。

※※※※

這時那掌柜的突然道:「我們長洲縣出了位海青天,出了名的不畏強權,不妨找他告狀……」

話還沒說完,卻被沈默打斷道:「海青天確實能為民伸冤,可被府尊停職禁足,自顧尚且不暇呢。」心說要是告到海閻王那裡,小事也得變大,大事就得破天!所以他得想法打消這個念頭:「況且他是你們長洲縣令,也管不著他們崑山縣。」

聽了他前半段話,兩人臉上流露出明顯的憤怒之情,皆是憤憤道:「這年頭,好人沒好報,好容易出了個好官,還被糊塗上司給拿下了!」

沈默面上發緊,心說我雖然平素脫離群眾,但也沒幹過壞事兒吧?怎麼就成了糊塗上司呢?

看來輕易不能當青天的對頭啊,老百姓可不管你冤不冤,直接打成黑天了。便笑道:「你們這可是假消息,想府尊大人何其英明睿智,怎麼可能冤枉海青天呢,事情一旦查清,不日便能重新出山了。」說著假裝想一想道:「蘇州推官歸有光,老成持重,頗得民望,你們應該去問問他的意見。」

「真的嗎?」兩人驚喜道:「海大人真沒有被砍掉嗎?」一聽海青天還有出頭之日,掌柜的和魏有田,便興高采烈起來,根本聽不進別的話去。

「當然沒有。」沈默乾笑道:「你們誤會府尊大人了,他也是青天大老爺……」這話他自己說著都沒勁,因為人家肯定不信。

「是啊是啊。」兩人草草點頭敷衍,便興高采烈地商量著,只等海青天復官,就去府城擊鼓鳴冤,想來海青天一定會主持正義云云,讓沈默好生沒勁。

好在兩人看出他意興闌珊,趕緊打住話頭,掌柜的起身道:「不打擾公子爺了,我給您熱熱萬三糕,做個醒酒魚湯去。」

那魏有田也道:「方才攪了公子爺的雅興,現在老朽收拾心情,給您重唱一曲賠罪吧。」鄰座的魏家女兒趕緊過來,跟父親重新支起樂器。

若菡也過來坐下,沈默頷首笑道:「洗耳恭聽。」父女倆便輕吹蘇笛、慢敲堂鼓。

待一段悠揚的前奏後,女兒輕啟朱唇,清唱起來:「唱一聲水紅花也羅。偶爾閑步。試看世情。奔走侯門。驅馳塵境。我仔細想將起來。貧賤雖同草芥。富貴終是浮雲。受禍者未必非福。得福者未必非禍。與時消息。隨世變遷。都是一場春夢也。」果然一掃憂思沉重,清麗的不食人間煙火……

沈默夫妻倆雖然聽過許多次崑腔,但皆要在大鑼大鼓的烘托下,且稍顯平直無韻,卻從聽過清唱也可以如此舒徐委婉,清麗悠遠,讓人,且旋律更加優美,讓人耳目一新,不自覺便沉迷進去。

※※※※

當夜,夫妻倆便歇在小鎮上,一座臨著清亮亮的河道的旅社中。

殘燈如豆,沈默披衣坐在窗前,手指輕敲著窗檯,口中輕哼著唱詞道:「笑你驅馳榮貴。還是他們是他。笑我奔波塵土。終是咱們是咱。追思今古都付漁樵話。」似是還沉浸在那流麗悠遠的水磨腔中一般。

遊玩了一天,若菡有些累了,倚在床頭輕笑道:「相公若是喜歡,不如我們將那個魏良輔從太倉請到蘇州,請他每天唱給你聽。」經過詢問,才知道父女倆唱的是魏良輔新改的水磨唱腔,目前僅在太倉、崑山一代流傳。

「魏良輔可不是個一般唱戲的。」沈默不禁失笑道:「我早聽歸有光說,他是嘉靖五年進士,官至山東左布政使,致仕以後才流連梨園,立志改革崑山腔的。」說著笑道:「我見他還要叫一聲老大人呢,哪敢請他出台?」

若菡吃驚道:「竟有這樣的奇人?我還以為……」覺著後面的話有些唐突,便打住不說。

可夫妻倆心意相通,沈默聽了前半句,就知道她後面要說什麼,笑道:「還以為當官的都是掌權時撈銀子,致仕後修園子嗎?」

若菡一吐小香舌道:「我可沒那麼說。」說著還為夫君分辯似的道:「也不能說的那麼絕對,比如海瑞掌權時就不撈銀子;魏良輔致仕後也不修園子。」

沈默搖頭笑道:「不能以偏概全,其實大部分人還就是那個德行。」說著起身道:「哎,戲文里唱得好,『家有廣廈千萬間,睡覺只需三尺寬,家有良田萬萬頃,一日只能吃三餐。』你說那些人怎麼就不知道適可而止呢?」

若菡輕聲道:「相公是在想徐家的事吧。」

沈默苦笑著撓撓頭,往床上一躺道:「這個事兒啊,我左右都不是,只能為難自己。」

若菡靠過去,輕輕為他揉著太陽穴道:「我知道,夫君胸有經天緯地的錦繡,心裡裝著社稷和百姓,不肯一味的同流合污。」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知我者謂我心憂。」沈默舒服地感受著妻子的柔軟,面上卻帶著淡淡的憂傷道:「大義者連親都可以滅,我卻得包庇貪得無厭的徐家,真讓人像吃了蒼蠅一樣噁心,灰心!」

「為什麼?」若菡輕聲問道:「難道夫君永遠都不能與徐閣老為敵嗎?」

沈默緩緩點頭,閉上眼道:「天地君親師,綱常的東西,我能奈何?誰都反得了徐閣老,我沈默卻不能。」說著嘆一口氣道:「這個官場上,我可以做偽君子,卻不能做真小人啊!」

看到夫君糾結的樣子,若菡心疼的將他緊緊摟住,想將他的痛苦盡量分擔,輕聲呢喃道:「何日學那張翰回鄉歸隱,你我夫妻男耕女織,生兒育女,那該多好啊……」

沈默的消沉只是一瞬,他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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