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四百零九章 雙方

運河碼頭上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沈默臉上,沈默則看著海瑞,面無表情道:「本官怎麼跟你說的,一切有我做主,為什麼把我的話當成耳旁風?」

「海瑞,無話可說。」海瑞閉目道:「任憑大人處置。」

「那好吧。」沈默點點頭道:「帶走。」

便有兩個官差過來,攝于海瑞往日的威嚴,不敢拿他,只是小聲道:「海大人,請跟我們走吧。」

海瑞點點頭,站起身來,大步往外走去。

「不能讓海大人走!」老百姓終究還是分是非的,他們都清楚海大人是個為民請命的好官,這次攬下責任,也全是為了他們,便有那良心發現的往前涌去,想要將海大人給拉回來。

「都站住!」海瑞回首怒斥道:「你們要陷本官於不義嗎?」這正是他所擔心的,要不也不會急著站出來,以自己為人質,防止事情鬧大。

「大人,我們已經斷糧幾日了,再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一個老者看不下去,朝沈默跪拜道:「海老爺沒有辦法,這才帶著我們過來看看,原意也不是要搶劫,只是想……」說著看看沈默,有些畏懼道:「只是想賣給我們些糧食,結果發現都是沙石,然後就發生了混亂。」所謂人老成精就是這個意思,老頭將發現糧食全是沙石,與發生混亂這兩件事的順序一顛倒,便使罪名轉移到沈默頭上一大半。

好似如果是白米的話,就不會發生混亂一般。

海瑞微微皺眉,剛要出聲,卻聽沈默道:「誰說糧食全是沙石?」

「怎麼不是!」小青年們暴怒道:「不信你看!」便將一隻麻袋提到沈默面前,撕開口子,沙土石子便嘩啦啦的流了出來。

人們都憤怒地望著沈默,目光中還含著鄙夷。

這讓沈默臉上有些掛不住,打個哈哈笑道:「這個嘛,這是怎麼回事兒呢?」

邊上的三尺趕緊接話道:「老爺您忘了,這是咱們在太湖買的石子,準備修府衙用的。」他說話時還擠眉弄眼,更顯得賊眉鼠目,一看就不是好人。

沈默一拍腦門道:「就是這麼回事。」

「沒有糧食就直說!少在這拿石子糊弄我們!」總是不乏別有用心之人,躲在人群中叫囂。

沈默微微眯眼道:「誰說的?可敢站出來?」

當然沒人敢站出來,但每個人的臉上,都寫著對官府的不信任,也是,大夥缺糧呢,你給拉些石子、雜草回來湊合,當我們是孫悟空呢,可以吃鐵膽,喝銅汁?

面對著公眾的不信任,沈默似乎感到很受傷,一臉索然道:「今天未時初刻,運河碼頭售糧,本官親自坐鎮,看看到底有沒有糧!」說著一揮手道:「都走吧。」

「那海老爺呢?」人們擔心問道。

「我不會處罰他的。」沈默酸酸道,心說我怎麼沒有這麼好的人緣呢?不過他也知道,人家海瑞走得是群眾路線,擁躉本來就多,跟自己這種曲高和寡的,根本不是自己這一路人。

見海大人也點頭了,人們將信將疑地離開了,心說:「反正也沒有別的辦法,就信官府最後一次吧。」

※※※※

當天午時,人們從四面八方,抱著一絲僥倖而來,當他們聚集到碼頭上時,便見到那裡已經紮起了簡易的棚子,還用布幔擋住,愈發顯得官府心虛。

官差衙役們出來,鬧哄哄的讓人們排好隊。就在排隊的時候,人們看到一艘糧船緩緩靠在岸邊,有水手扛著麻袋魚貫從船上下來,然後就被帷幔當著,看不見了。

順著兩道木欄杆夾成的細細甬道,人們不得不排成單行,緩緩往前挪動……這樣的隊伍一共有五條,也就是五個售糧口,但隊伍依然望不見首尾——當最前面的已經進去帷幔時,後面的還沒有進碼頭呢。

在官差們的強制維持下,打頭的人們還算有序的進去帷幔,就見一溜長桌後面,堆著許多的麻袋。有上午鬧事的發現,兩種麻袋是一樣一樣的。

但當官差們解開麻袋,露出來的卻是白花花的大米。

人們不由鬆口氣,也更加奇怪了,為什麼他們打開是大米,我們打開就是沙子呢?難道這就是人品差距?

當然他們也是稍微一想,注意力便被朝思暮盼的大米吸引去了。

幾個月下來,蘇州城的糧食交易已經形成特色了,人們已經習慣了按人頭限量,也習慣了持券購買糧食,所以不用沈默他們再費口舌。輪到誰,誰便交付糧券、稱上三斤米,然後買完走人。

當看到果真有人買出大米來,外面排隊的老百姓,終於將一直懸著的心放鬆下來,也有人悄然脫離隊伍,並沒有買米,便快速離去了。

那幾個人穿街走巷,進了個不起眼的院子,不久便有人騎馬出來,向城外不緊不慢的行去。

※※※※

那騎馬的人出了城,過楓橋古鎮的石板路小巷,不久便到了一座碧瓦黃牆的寺院。那寺院坐落在綠樹叢中,大殿前立著個大銅鼎,上面寫著「一本正經」四個大字。那人將馬交給小沙彌,自己穿過大殿,進去後院內,只見青松翠柏,曲徑通幽。

那人便從小徑走了過去,花樹叢中似有人影閃現,但看清來人後,便歸於平寂。

走到小徑的盡頭,有一座六角形重檐亭閣,那人在門內外自報姓名,門便開了,開門的竟是那消失已久的拙政園主,王氏宗主王子讓。

待進去後,更是發現,彭家的家長彭璽,潘家的家長潘庹,以及陸家的族長陸鼎都赫然在座,除了他們四個外,還有數人也皆是城中大族的頭頭!

自從糧食危機爆發,他們便悉數離開了蘇州城,想不到竟然全躲在這姑蘇城外的寒山寺中。

一見到那報信的進來,諸位縉紳一起問道:「怎麼樣?」

「回老爺們的話。」那報信的道:「確實有米,開五條隊伍,每人三斤,已經開始了。」

「不是說船上都是沙子么?」王子讓緊張道:「怎麼又跑出米來了?」

還是老陸沉穩,只聽陸鼎問道:「別的船上有米嗎?」

「不知道。」報信的搖頭道:「只有一艘糧船靠岸卸貨,其餘的都在江心錨著呢。」

「下去吧。」見問不出什麼來了,老爺們便把那報信的揮退了,關上門合計起來……

「你們怎麼看?」問這話的一般都是大拿……說話的是陸鼎。

尋思片刻,彭璽道:「我想起一齣戲來,唱籌量沙,你們聽過沒有?」

「廢話。」潘庹的脾氣不大好,皺眉道:「我們又不是文盲,誰沒看過檀道濟傳?」說著才明白他的意思,訕訕道:「你是說他這是在模仿檀道濟?」

所謂檀道濟唱籌量沙,說的是南朝名將檀道濟,一次被敵人團團包圍。他命部下駐紮在易守難攻地方,對方攻擊效果很差,準備撤軍時,他的手下有人叛變,透露說宋軍斷糧了。

魏軍派出斥候去探聽虛實,結果望見宋軍正在唱著數籌,稱量一堆一堆的「糧食」,便以為宋軍糧草充足,所以將投降過來的宋兵當成間諜殺掉,然後悄悄撤軍。

而實際上,那叛徒所說的確是實情,只不過檀道濟料敵先機,命令士卒把僅有的糧食蓋在沙上,佯示糧足,以迷惑魏軍罷了。

※※※※

「照我說,他們雖然有糧,但實則不多,所以便用真真假假的法子,來冒充有足夠的糧食!」彭璽道:「一定是這樣的,差不了!」

「這樣確實說得通。」陸鼎頷首道:「沈拙言回來後的反常,都可以解釋了。」說著又提問道:「那他到底為了什麼呢?」

「為的是一石三鳥。」王子讓沉聲道:「假裝有足夠的糧食,一可以讓老百姓安心;二可以減緩他的壓力,好有更多的時間籌備糧食;」說著頓一頓道:「這第三么,我看也是他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要誤導咱們!」

「怎麼個誤導法?」眾人齊聲問道。

「讓我們誤以為他有足夠的糧食。」王子讓十分肯定道:「引起我們的恐慌——如果我們這邊以為抬價失敗了,必然大量的拋售糧米。一旦如此,他的危機就真的解開了,我們也就真的失敗了。」

眾人聞言不禁點頭道:「好巧妙的法子,一招唱籌量沙,就險些把咱們都圈進去。」現想起來,不由一陣陣後怕……當聽說沈默帶著糧船浩浩蕩蕩回來時,他們這個本來就不牢固的聯盟,險些立刻分崩離析了。

但懾於那些人的兇殘危險,他們不敢輕舉妄動,只好按下焦灼的心情,頻繁打探著消息。只是沈默將運河碼頭保護的太好了,尋常人等根本沒法靠近,若不是海瑞那個二百五,手持著同知關防,捅破了這層窗戶紙,這些人還真不知該如何自處。

「好吧,暫時算是安全了。」潘庹沒好聲道:「接下來呢?繼續當縮頭烏龜嗎?」眾人都望向陸鼎,他們也想知道答案。

見大家都看自己,陸鼎嘆口氣道:「哪能怎麼辦?過一天是一天吧?上了這賊船還能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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