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春風又綠江南岸 第三百七十五章 爾虞我詐,誰是誰非?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胡宗憲說到正題上:「這麼早把拙言你請來,是有兩件事情相商,一件我的事,一件你的事,但歸根結底都是我們大家的事。」

沈默笑道:「那先說默林公的事吧。」

胡宗憲道:「是關於王直的,其實他的代表已經來了,還在杭州過了年。」頓一頓又道:「和沈京在一起,還參加過你的婚禮。」

沈默跟沈京打過照面,曉得那小子平安歸來,本想跟他一晤,誰知他竟然匆匆離開,原來是另有任務啊,緩緩點頭道:「兄長不妨將原委道給我聽。」

「我讓沈京本人告訴你吧。」胡宗憲道:「他已經在偏廳候著了。」

「是么?」沈默驚喜道:「快快讓他來見我。」

胡宗憲吩咐自己的丫鬟出門,須臾領回一個身穿七品服色,蓄著小鬍子,頗有些人模狗樣的年輕官員進來,一邊行禮一邊道:「拜見部堂大人,給狀元郎請安了。」

沈默笑罵一聲道:「跟我裝什麼大尾巴狼。」便起身拉著沈京坐下,親熱的直拍他的肩膀,對於這個堂兄弟,沈默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還是很挂念的。

沈京嘿嘿笑道:「我好歹這算是出使過的,現在乾的是禮部邦交的事兒,當然要懂禮貌,守禮節了。」明明是在陪著個海盜頭子玩,他卻愣是說的這麼神聖,惹得沈默笑不攏嘴。

胡宗憲也笑著對沈默道:「你這個兄弟雖然憊懶渾不吝,但確實有本事,是個能吏啊。」說著呵呵一笑道:「我已經拔他為總督府的理問官,雖然品級不高,但終歸是個出身,早晚立了功,外放個知州、通判並不困難。」

沈默感激笑道:「我們兄弟倆能得到部堂大人的青睞,真是三生有幸。」這就是說話的藝術,如果沈默光感謝胡大人對堂兄的照顧,沈京就會聽著彆扭,因為那樣一來,把他的位置擺得太低了;可如果不表示感謝,顯然又是不妥當的,所以沈默把自己也算進被照顧的行列,與沈京一齊致謝,每個人聽起來都舒服。

胡宗憲心說:「瞧瞧,多會說話?怪不得能在京城那池子渾水裡飛黃騰達起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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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幾盅酒後,胡宗憲對忝陪末座的沈京道:「把你去日本的事情,跟拙言講一講,完事兒咱們合計一下。」

「遵命。」沈京道:「說起來是前年夏天了。」不由有些唏噓道:「真快呀,轉念兩年了……」

「其實才一年半。」沈默微笑道:「說重點。」

沈京點頭道:「前年我和部堂大人的侍衛長陳可願,在蔣舟的帶領下,前往日本尋找王直,幾經輾轉,在日本九州島登陸,見到了當地的大名松浦家,出乎意料的是,大明朝官員的名號還是有相當威懾力的,不僅沒有為難我們,還答應幫我們與王直聯繫。」

說著咋舌道:「你是不知道,那王直在日本混得那個風光啊,他在九州島南部,割據三十六島,稱王稱霸,那些日本諸侯,連個屁都不敢放。」說著抱歉笑笑道:「不文明了……應該是,連句話都不敢說。」

「難道日本諸侯不管么?」沈默奇怪道:「我聽說這個時代日本號稱群雄並起,有很多一代名將呢。」

「那些人吹牛比較厲害。」沈京笑道:「你想啊,區區日本、彈丸之地,卻號稱六十六路大諸侯,小諸侯更是不計其數,本來人就不多,還分成百八十伙,一幫能有幾個人。」便回憶道:「我曾經親眼目睹過松浦家與他們最強對手龍造寺的一場決戰,兩方人數加在一起也就兩千左右,從早晨打到晚上收兵,一邊死了一百多。」說著嘿嘿笑道:「放咱們國內,幫派鬥毆也比這個規模大。」

待沈默和胡宗憲笑完了,沈京接著道:「那王直的生意超乎想像,他壟斷了閩浙到日本,日本到南洋的黃金商路,擁有和控制各種船隻兩千餘艘,直接隸屬或者聽命於他的,達十萬多人,且他的直系部隊還都配備了很厲害的西洋火槍,所以日本『名將』雖多,還真沒人敢打他的主意。」

「恰恰相反,他們對他十分客氣,逢年過節還要送禮上貢,絲毫不敢怠慢。」沈京一臉感慨道:「因為他幾乎壟斷了跟日本的全部貿易,尤其是西洋火槍,那是諸侯們的最愛。」

沈默頷首,對胡宗憲道:「看來我們原先的推斷沒錯。」

「是啊,現在一個徐海就把我弄得焦頭爛額。」胡宗憲皺眉道:「萬不能再跟此人發生衝突了。」說著對沈京道:「你繼續說。」

「後來在松浦家主的引導下,我們見到了王直的義子毛海峰,又在他的帶領下,輾轉見到了王直。此人四十多歲,身材不高,但面相十分忠厚,不過起初表現的並不友善,因為他聽下面人說,全家人都被我們殺光了,所以也要殺掉我們。」雖然他是用輕鬆的語氣在回憶,沈默還是能體會到當時的生死一線,又聽沈京道:「當我們拿出他兒子的親筆信時,他的態度徹底轉變了,他十分高興,說自己其實早就是朝廷的人,之所以遠避海外,都是因為朱紈、王忬等人的迫害,其實他心裡無時無刻不想著回歸,並且願意幫助朝廷平定倭亂。」

沈默萬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樣的轉折,問胡宗憲道:「王直什麼時候成了朝廷的人?」

胡宗憲面色尷尬道:「經我查證問詢,似乎是有一些聯繫。」便將這段瓜葛講給沈默聽,原來當初朱紈在福建鐵腕禁海,雖然最終失敗,但對倭寇的打擊也很沉重……當時福建主要有兩支大的倭寇勢力,一支是閩人李光頭的隊伍,另一支是徽人許棟的,王直當時便是許棟的二當家。

但經過朱紈的清剿,李光頭和許棟伏法,王直收其餘眾,北上浙江。與他同期在浙海一帶活動的還有陳思盼、鄧文俊、王丹、盧七等海商集團。這些人的實力十分強大,連官軍都不放在眼裡,並不是遭到重創的王直一伙人可以匹敵。

為了避免被同行吃掉,王直便設法與海道、衛所官員接近,幫助他們剿除某些倭寇。以換取他們的好感和支持,利用官府的力量,王直吃掉了很多同行,漸漸壯大起來,並多方活動,希望可以合法「互市」,與內地正常貿易。

但江浙官員誰也擔不起這個責任,他們只是想利用他抵擋倭寇,並沒有開放海禁,與他互市的打算,便以「拿賊投獻始容互市」為條件,哄騙王直捕殺海商倭寇,王直與官軍配合,竟然真將陳思盼等人相繼剿滅降服……

某天早晨,浙江的官員們才猛然發現,王直已經確立起了海上壟斷的地位,入海通番的船隻都只有插王直的「五峰」旗號方敢在海上行駛。但因此經過幕後交易,和在台前較出色的配合,再加上王直向來出手大方,將官府上下打點的十分滿意,浙江海防官員,便私下允許王直與內地進行貿易,這樣就可以互利互惠了。

在那段歲月里,王直竟成了寧波官府的坐上客,因為他強大的實力和豪爽的為人,寧波海防官員對之更為倚重,視為股肱,雙方相處的十分得宜。

但這段黃金歲月持續的時間並不長,因為王直的「靠山」充其量不過是些徇私的地方官,人品如何暫且不論,主要是他們無法影響中央的方針決策,當督撫一換,一切重回冰點。

嘉靖三十一年,山東巡撫王忬改任浙江巡撫兼福、興、漳、泉道,提督軍務,他對沿海官員與王直這樣的海盜苟且十分憎惡,啟用因朱紈案下獄的盧鏜、湯克寬等人,以及駐守廣東瓊州的右參將俞大酋。

但王直還沉浸在官商勾結的幸福中,他天真的以為,浙江的海道官員會永遠把他當作維持海面秩序的助手。一時麻痹大意,沒有察覺到當局這一明顯的意圖,結果被王忬以大軍誘殲,損失慘重,己身也險些不保。

王忬的行動使他的幻想徹底破滅,王直感嘆云:「此皆赤心報效,諸司俱許錄功申奏,何反誣引罪逆及於一家?」可見誰也有天真爛漫的時候……由於在大陸沿海無法活動,他便只得到異域日本開拓據點了。

因為當時日本戰亂,物資匱乏,他這樣壟斷性的大海商,受到了日本人的禮遇。於是王直在日本結交了很多權貴大賈,因為他講義氣,重信用,慷慨好施,又讀過書,不似一般的海商那樣粗鄙……在日本人眼中,那簡直就是儒雅的長者,因而廣泛博得日本人的信任和推崇。

藉助天時地利人和,王直的勢力蓬勃發展,很快就恢複了元氣,並實現了質的飛躍,已經成為了海上最強大的力量,無需看任何人的臉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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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我了解的全部情況,所以王直那樣說,也不是完全胡謅。」胡宗憲訴說完畢,端起茶盞喝一口,對沈京道:「你接著講吧。」

沈京撓撓頭道:「講到哪了……哦,對,別的不說,王老闆確實很夠意思,不但管吃管住,還帶著我們周遊日本全國。」說著咋舌連連道:「說了可能都不信,各地諸侯聽說『五峰船主』出訪,紛紛列隊熱烈歡迎,好吃好玩好伺候,比對待他們那個什麼……將軍都熱情。」即使到現在,沈京還是覺著不可思議,嘿嘿笑道:「說句不著調的,我都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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