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京華煙雲雪滿天 第三百五十八章 有嘉靖朝特色的政治鬥爭

徐渭差點沒摔到雨里,罵一聲道:「到底敢不敢?」

「我需要冷靜冷靜,權衡一下利弊。」沈默輕聲道:「利大於弊的話就敢。」北鎮撫司衙門裡受刑的場景在眼前一閃而過,說著緊緊一攥拳道:「放心,我不會有婦人之仁的!」

「好吧。」徐渭點點頭道:「先說說他完蛋了,對我們的好處吧。」

「好處多了。」沈默屈指數算道:「我們最大的威脅解除,胡宗憲可以鹹魚翻身,市舶司可以重開。」說著撓撓腮幫子道:「我的心情還會好很多。」

「這也算啊?」徐渭有些暈菜道。

「嘿嘿。」沈默笑道:「想不出別的好處來了。」

「那好,說壞處吧。」徐渭道。

「壞處……」沈默沉吟道:「壞處也不少啊,沒了李默的鉗制,徐階獨木難支,嚴黨勢必坐大。」說著苦笑一聲道:「聽說嚴嵩一直有意讓趙文華南下,此獠一旦成行,東南不知又有多少民脂民膏要餵了狗。這還在其次,此次東南出了這麼多的缺,如果都被嚴黨把持,恐怕其禍要不亞於倭寇之亂。」

說著緊緊皺眉道:「這一點沒法解決的話,此事萬不能行。」

徐渭嘆息一聲道:「難道,就眼睜睜看著李默上去?」

「不會的……」沈默面色不甚堅定道:「我相信,嚴嵩獨霸朝堂二十餘年,不會那麼容易被擊敗的。」

「可要是陛下想讓他完蛋呢?」徐渭逼問道。

「你是天子近臣,皇帝怎麼想,你比我清楚!」沈默反逼道。

「這個嘛……」徐渭摸著下巴道:「沒有任何跡象,倒是陛下幾次看到李默的奏章時,面色都不好。」

「你看。」沈默兩手一攤道:「所以說你的問題不是問題。」

「聖心難測啊,兄弟!」徐渭抓狂道:「我又不是孫悟空,可以鑽到皇帝肚子里!我怎麼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說著指著外面嘩嘩的雨幕道:「拜託啊兄弟!清醒點,看看外面吧,現在李默手握大棒,權傾天下,不管是不是嚴黨分子,都人人自危,誰也不敢與他對著干!聽說嚴世蕃現在頓頓吃黑狗肉!」說著自覺失言道:「我不是要罵你……」

沈默不在意地點點頭道:「你說的對,我們確實不能將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那麼說你同意了?」徐渭表情一松道。

「但有個前提。」沈默輕聲道:「趙文華也得跟著倒霉才行。」說著抬起頭來道:「除開我方才講過的那些,他是嚴黨的頭號幹將,如果他也同時完蛋,對嚴黨的打擊,完全可以抵消李默之死,給嚴黨帶來的利好。」

「呵呵……」徐渭突然失笑道:「我們在討論的,是兩位官居一品的超級尚書,怎麼咱們說起來,他倆好像砧板上的魚肉一樣?」

「是你先妄想要幹掉李默的。」沈默翻翻白眼道:「我只是跟著說說的。」

「我是有十足把握的。」徐渭匪氣十足道:「你呢?」

「我十足沒有把握。」沈默兩手一攤道。

徐渭咳嗽兩聲,見雨聲漸小,便打住話頭道:「今晚我住你家,如果你願意,就來我房間,不願意,就別理我,明早起來我就走。」

「這話怎麼這麼有歧義呢?」沈默暗罵一聲,點頭道:「咱們回去吧。」

回到屋裡,打馬吊的正如火如荼,徐渭說要睡會兒,便被帶到客房去了。

等到掌燈時分,雨早就停了,眾人吃過晚飯,便不好意思再賴下去了,便紛紛起身告辭,待要找徐渭一起回去合租的住處時,下人回稟道:「徐大人睡得太沉了,怎麼叫都叫不醒。」

「一盆涼水就解決了。」孫鋌挽著袖子就要去幫忙,沈默趕緊拉住道:「就讓他睡這吧,明早直接去當差就是。」眾人自然是無不可,便不再管那位老兄。沈默讓鐵柱將他們送回去,順便將徐渭的官服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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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的夏夜分外迷人,繁星照亮的夜空下,暑氣被滌盪乾淨,空氣變得清爽無比,耳邊是青蛙與各種夜蟲奏出的交響曲,令人感覺無比的放鬆。

沈默躺在竹椅上,定定地望著璀璨的銀河,老長時間一動也不動,顯然心事極重……

他仍然在抉擇,雖然人這一生都是在做選擇題,但這次的選擇真的很難很難——如果真要去做,就是同時向兩大巨頭動手,且不說能不能行,單是這個想法就讓人覺著無比瘋狂了。

絕對不能只動李默一個,那會讓反對嚴嵩的人徹底灰心,甚至轉而依附於他——結束內鬥固然是好,但絕不能以這種方式,因為嚴嵩最大的罪責,不是貪污受賄、不是拉幫結派、也不是生了個極品混蛋兒子,而是不作為!

身為首輔他毫無擔當,遇事能推就推、能躲就躲,只考慮自己的烏紗,為一己之利,尸位素餐,不管庶民的死活——如果舉國安定無事,這樣也無所謂,讓他再撈幾年,被自然法則淘汰掉也就算了。可現在大明朝正處於多事之秋,「不作為」就是最大的犯罪!

這樣的首輔,這樣的嚴黨,多存在一天,都是對大明的傷害,其危害程度要遠甚於現在的李默!

「絕不能助紂為虐!」沈默暗暗攥拳道:「哪怕是留下李默也在所不惜!」

「可我怎麼辦?」沈默閉目凝思起來,他要將心中的不自信和過於自信全部剔除,盡量客觀的思考一下自己的處境。

雖然他是大明朝第一個連中六元,被皇帝視為祥瑞之人,但這種光環能存在多久還是個疑問,如果李默和他的黨羽日復一日說自己及的壞話,難保嘉靖會對自己變心,到時候可就真成了砧板上的肉了!

一想到將來凄慘的命運,沈默忍不住打個寒噤,暗道:這是個「一言興邦,一語罹罪」的時代,任何心慈手軟都要不得……你對別人心軟,別人不會對你手軟,任何對敵人抱有幻想的人,結局幾乎是註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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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上突然一暖,沈默低頭一看,是若菡給自己蓋上薄毯,他朝她笑笑,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兩人脈脈溫情地對視著。許久許久,沈默方輕聲道:「如果……我是說如果,我變成了自私的壞人,你會不會討厭我?」

若菡輕輕搖頭道:「你不是壞人,從來都不是。」說著無限緬懷道:「否則,當初也不會孤身一人,從那麼多倭寇手中把我救下來了。」

「呵呵……」沈默輕笑一聲,也搖頭道:「人是會變的……」

若菡伸出冰涼的手指,輕輕揉開他緊鎖的眉頭,溫聲道:「我從很小就出來支撐家業,爹爹傳給我一句話:叫『商場如戰場』,戰場的形勢瞬息萬變,應對也要跟著變化,但人的心境卻要保持平和,這樣子,就不會被行為干擾到心境了。」

「修心是么?」沈默輕聲道:「看來我境界還不如你啊。」

「怎麼可能的?」若菡很認真道:「相公是鐵骨錚錚的偉丈夫,妾身真的很佩服,比如說您在胡宗憲的案子里,在與李默對峙的朝堂上,都有著無與倫比的冷靜。」

「那是以前啊……」沈默深吸一口清冽的晚風道:「那些時候,我堅信自己是正確的,心自然不會亂。」他把頭仰在椅背,淡淡道:「可是這次……我與那些爭權奪利的傢伙,皆是一丘之貉,所以我的心亂了。」說著不由自主嘿然一笑道:「想自欺欺人都不行。」

若菡聽了著緊道:「會不會有危險?」

「那倒不會。」沈默搖搖頭道:「我上輩子就知道,官場上保護自己,比打擊敵人更重要,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是戰場上的規律,並不適用於這裡。」

「能保證自己的安全就可以了。」若菡輕聲道:「相公其實已經做出選擇了,不是么?」

「呵呵。」沈默嘴角掛起一絲輕笑,撐著扶手起身道:「夜深了,快回去睡吧。」似乎是默認了若菡的問話。

「你去哪兒?」若菡問道。

「我去找徐渭。」沈默低聲道:「他還在等著我呢。」這話怎麼聽怎麼有歧義……

當他跨過那道垂花門時,沈默突然意識到,自己終於與好人無緣,與嚴嵩、李默這些人,沒有任何兩樣了。

一入泥淖,無人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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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也不知道,那天晚上他倆談了什麼。

第二天一早,兩人同乘一輛馬車,回到西苑繼續當值,該跑腿的跑腿,該三陪的三陪,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但不動聲色的沈拙言,心裡卻始終不停盤算著,如何將趙文華置於死地……一個從六品的小官,想要幹掉一個從一品的大員,怎麼聽怎麼都像是痴心妄想,但來到京城這麼長時間,通過對朝廷和嘉靖皇帝的觀察,沈默能得出一個結論——在大明別的皇帝手下也許不行,但在這位嘉靖陛下的治下,這件事完全具備操縱性!

因為這位皇帝已經通過十幾年的艱苦鬥爭,通過一次次廷杖、一批批流放,改變了大明朝文官與皇帝分庭抗禮的政治格局,將大明朝變成了他的一言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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