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二章 脫困

令狐沖悄立良久,眼見月至中天,夜色已深,心想種種疑竇,務當到梅庄去查個明白,那姓任的前輩倘若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也當救他脫困。

當下認明路徑,向梅庄行去。上了孤山後,從斜坡上穿林近庄,耳聽得庄中寂靜無聲,輕輕躍進圍牆。見幾十間屋子都是黑沉沉地,只右側一間屋子窗中透出燈光,提氣悄步走到窗下,便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喝道:「黃鐘公,你知罪么?」聲音十分嚴厲。

令狐沖大感奇怪,以黃鐘公如此身分,居然會有人對他用這等口吻說話,矮下身子,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只見四人分坐在四張椅中,其中三人都是五六十歲的老者,另一人是個中年婦人。四人都身穿黑衫,腰系黃帶。黃鐘公、禿筆翁、丹青生站在四人之前,背向窗外。令狐沖瞧不見他三人的神情,但一坐一站,顯然尊卑有別。

只聽黃鐘公道:「是,屬下知罪。四位長老駕臨,屬下未曾遠迎,罪甚,罪甚。」

坐在中間一個身材瘦削的老者冷笑道:「哼,不曾遠迎,有甚麼罪了?又裝甚麼腔。黑白子呢?怎麼不來見我?」

令狐沖暗暗好笑:「黑白子給我關在地牢之中,黃鐘公他們卻當他已經逃走了。」又想:「怎麼是長老、屬下?是了,他們都是魔教中的人物。」只聽黃鐘公道:「四位長老,屬下管教不嚴,這黑白子性情乖張,近來大非昔比,這幾日竟然不在庄中。」

那老者雙目瞪視著他,突然間眼中精光大盛,冷冷的道:「黃鐘公,教主命你們駐守梅庄,是叫你們在這裡彈琴喝酒,繪畫玩兒,是不是?」黃鐘公躬身道:「屬下四人奉了教主令旨,在此看管要犯。」那老者道:「這就是了。那要犯看管得怎樣了?」黃鐘公道:「啟稟長老,那要犯拘禁地牢之中。十二年來屬下寸步不離梅庄,不敢有虧職守。」那老者道:「很好,很好。你們寸步不離梅庄,不敢有虧職守。如此說來,那要犯仍是拘禁在地牢之中了?」黃鐘公道:「正是。」

那老者抬起頭來,眼望屋頂,突然間打個哈哈,登時天花板上灰塵簌簌而落。他隔了片刻,說道:「很好!你帶那名要犯來讓我們瞧瞧。」黃鐘公道:「四位長老諒鑒,當日教主嚴旨,除非教主他老人家親臨,否則不論何人,均不許探訪要犯,違者……違者……」

那老者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高高舉起,跟著便站起身來。其餘坐著的三人也即站起,狀貌甚是恭謹。令狐沖凝目瞧去,只見那物長約半尺,是塊枯焦的黑色木頭,上面雕刻有花紋文字,看來十分詭異。黃鐘公等三人躬身說道:「教主黑木令牌駕到,有如教主親臨,屬下謹奉令旨。」那老者道:「好,你去將那要犯帶上來。」

黃鐘公躊躇道:「那要犯手足鑄於精鋼銬鏈之中,無法……無法提至此間。」

那老者冷笑道:「直到此刻,你還在強辭奪理,意圖欺瞞。我問你,那要犯到底是怎生逃出去的?」

黃鐘公驚道:「那要犯……那要犯逃出去了?決……決無此事。此人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不久之前屬下還親眼見到,怎……怎能逃得出去?」那老者臉色登和,溫言道:「哦,原來他還在地牢之中,那倒是錯怪你們了,對不起之至。」和顏悅色的站起身來,慢慢走近身去,似乎要向三人賠禮,突然間一伸手,在黃鐘公肩頭一拍。禿筆翁和丹青生同時急退兩步。但他們行動固十分迅捷,那老者出手更快,拍拍兩聲,禿筆翁和丹青生的右肩也被他先後拍中。那老者這三下出手,實是不折不扣的偷襲,臉上笑吟吟的甚是和藹,竟連黃鐘公這等江湖大行家也沒提防。禿筆翁和丹青生武功較弱,雖然察覺,卻已無法閃避。

丹青生大聲叫道:「鮑長老,我們犯了甚麼罪?怎地你用這等毒手對付我們?」叫聲中既有痛楚之意,又顯得大是憤怒。

鮑長老嘴角垂下,緩緩的道:「教主命你們在此看管要犯,給那要犯逃了出去,你們該不該死?」黃鐘公道:「那要犯倘若真的逃走,屬下自是罪該萬死,可是他好端端的在地牢之中。鮑長老濫施毒刑,可教我們心中不服。」他說話之時身子略側,令狐沖在窗外見到他額角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滲將出來,心想這鮑長老適才這麼一拍,定然十分厲害,以致連黃鐘公這等武功高強之人,竟也抵受不住。又想:黃鐘公的武功該當不在此人之下,這鮑長老若不是使詐偷襲,未必便制他得住。

鮑長老道:「你們再到地牢去看看,倘若那要犯確然仍在牢中,我……哼……我鮑大楚給你們三位磕頭賠罪,自然立時給你們解了這藍砂手之刑。」黃鐘公道:「好,請四位在此稍待。」當即和禿筆翁、丹青生走了出去。令狐沖見他三人走出房門時都身子微微顫抖,也不知是因心下激動,還是由於身中藍砂手之故。

他生怕給屋中四人發覺,不敢再向窗中張望,緩緩坐倒在地,尋思:「他們說的甚麼教主,自必是號稱當世武功第一的東方不敗。他命江南四友在此看守要犯,已看守了十二年,自然不是指我而言,當是指那姓任的前輩了。難道他竟已逃了出去?他逃出地牢,居然連黃鐘公他們都不知道,確是神通廣大之至。不錯,他們一定不知,否則黑白子也不會將我錯認作了任前輩。」心想黃鐘公等一入地牢,自然立時將黑白子認出來,這中間變化曲折甚多,想來又是希奇,又是好笑,又想:「他們卻為何將我也囚在牢中?多半是我和那姓任的前輩比劍之後,他們怕我出去泄漏了機密,是以將我關住。哼,這雖不是殺人滅口,和殺人滅口卻也相差無幾。此刻他們身中藍砂手,滋味定然極不好受,也算是替我出了口惡氣。」

但聽那四人坐在室中,一句話不說,令狐沖連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和那四人雖有一牆之隔,相距不過丈許之遙,只須呼吸稍重,立時便會給他們察覺。

萬籟俱寂之中,忽然傳來「啊」的一聲悲號,聲音中充滿痛苦和恐懼之意,靜夜聽來,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令狐沖聽得是黑白子的叫聲,不禁微感歉仄,雖然他為了暗算自己而遭此報,可說自作自受,但他落在鮑大楚諸人手中,定是凶多吉少。跟著聽得腳步聲漸近,黃鐘公等進了屋中。令狐沖又湊眼到窗縫上去張望,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分在左右扶著黑白子。黑白子臉上一片灰色,雙目茫然無神,與先前所見的精明強幹情狀已全然不同。

黃鐘公躬身說道:「啟……啟稟四位長老,那要犯果然……果然逃走了。屬下在四位長老跟前領死。」他似明知已然無幸,話聲頗為鎮定,反不如先前激動。

鮑大楚森然道:「你說黑白子不在庄中,怎地他又出現了?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黃鐘公道:「種種原由,屬下實在莫名其妙。唉,玩物喪志,都因屬下四人耽溺於琴棋書畫,給人窺到了這老大弱點,定下奸計,將那人……將那人劫了出去。」

鮑大楚道:「我四人奉了教主命旨,前來查明那要犯脫逃的真相,你們倘若據實稟告,確無分毫隱瞞,那麼……那麼我們或可向教主代你們求情,請教主慈悲發落。」黃鐘公長長嘆了口氣,說道:「就算教主慈悲,四位長老眷顧,屬下又怎有面目再活在世上?只是其中原委曲折,屬下如不明白真相,縱然死了也不瞑目。鮑長老,教主……教主他老人家是在杭州么?」鮑大楚長眉一軒,問道:「誰說他老人家在杭州?」黃鐘公道:「然則那要犯昨天剛逃走,教主他老人家怎地立時便知道了?立即便派遣四位長老前來梅庄?」

鮑大楚哼的一聲,道:「你這人越來越胡塗啦,誰說那要犯是昨天逃走的?」

黃鐘公道:「那人確是昨天中午越獄的,當時我三人還道他是黑白子,沒想到他移花接木,將黑白子關在地牢之中,穿了黑白子的衣冠沖將出來。這件事,我三弟、四弟固然看得清清楚楚,還有那丁堅,給他一撞之下,肋骨斷了十幾根……」鮑大楚轉頭向其餘三名長老瞧去,皺眉道:「這人胡說八道,不知說些甚麼。」一個肥肥矮矮的老者說道:「咱們是上月十四得到的訊息……」一面說,一面屈指計算,道:「到今日是第十七天。」

黃鐘公猛退兩步,砰的一聲,背脊重重撞在牆上,道:「決……決無此事!我們的的確確,昨天是親眼見到他逃出去的。」

他走到門口,大聲叫道:「施令威,將丁堅抬來。」施令威在遠處應道:「是!」

鮑大楚走到黑白子身前,抓住他胸口,將他身子提起,只見他手足軟軟的垂了下來,似乎全身骨骼俱已斷絕,只剩下一個皮囊。鮑大楚臉上變色,大有惶恐之意,一鬆手,黑白子摔在地下,竟站不起身。另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說道:「不錯,這是中了那廝的……那廝的吸星大法,將全身精力都吸幹了。」語音顫抖,十分驚懼。

鮑大楚問黑白子道:「你在甚麼時候著了他的道兒?」黑白子道:「我……我……的確是昨天,那廝……那廝抓住了我右腕,我……我便半點動彈不得,只好由他擺布。」鮑大楚甚為迷惑,臉上肌肉微微顫動,眼神迷惘,問道:「那便怎樣?」黑白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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