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傾心

五霸岡正當魯豫兩省交界處,東臨山東菏澤定陶,西接河南東明。這一帶地勢平坦,甚多沼澤,遠遠望去,那五霸岡也不甚高,只略有山嶺而已。一行車馬向東疾馳,行不數里,便有數騎馬迎來,馳到車前,翻身下馬,高聲向令狐沖致意,言語禮數,甚是恭敬。

將近五霸岡時,來迎的人愈多。這些人自報姓名,令狐沖也記不得這許多。大車停在一座高岡之前,只見岡上黑壓壓一片大松林,一條山路曲曲折折上去。

黃伯流將令狐沖從大車中扶了出來。早有兩名大漢抬了一乘軟轎,在道旁相候。令狐衝心想自己坐轎,而師父、師娘、師妹卻都步行,心中不安,道:「師娘,你坐轎罷,弟子自己能走。」岳夫人笑道:「他們迎接的只是令狐沖公子,可不是你師娘。」展開輕功,搶步上岡。岳不群、岳靈珊父女也快步走上岡去。令狐沖無奈,只得坐入轎中。

轎子抬入岡上松林間的一片空地,但見東一簇,西一堆,人頭涌涌,這些人形貌神情,都是三山五嶽的草莽漢子。

眾人一窩蜂般涌過來。有的道:「這位便是令狐公子嗎?」有的道:「這是小人祖傳的治傷靈藥,頗有起死回生之功。」有的道:「這是在下二十年前在長白山中挖到的老年人蔘,已然成形,請令狐公子收用。」有一人道:「這七個是魯東六府中最有本事的名醫,在下都請了來,讓他們給公子把把脈。」這七個名醫都給粗繩縛住了手,連成一串,愁眉苦臉,神情憔悴,哪裡有半分名醫的模樣?顯是給這人硬捉來的,「請」之一字,只是說得好聽而已。又有一人挑著兩隻大竹籮,說道:「濟南府城裡的名貴藥材,小人每樣都拿了一些來。公子要用甚麼藥材,小人這裡備得都有,以免臨時措手不及。」

令狐沖見這些人大都裝束奇特,神情悍惡,對自己卻顯是一片摯誠,絕無可疑,不由得大是感激。他近來迭遭挫折,死活難言,更是易受感觸,胸口一熱,竟爾流下淚來,抱拳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一介無名小子,竟承各位……各位如此眷顧,當真……當真無……無法報答……」言語哽咽,難以卒辭,便即拜了下去。

群雄紛紛說道:「這可不敢當!」「快快請起。」「折殺小人了!」也都跪倒還禮。

霎時之間,五霸岡上千餘人一齊跪倒,便只餘下華山派岳不群師徒與桃谷六仙。

岳不群師徒不便在群豪之前挺立,都側身避開,免有受禮之嫌。桃谷六仙卻指著群豪嘻嘻哈哈,胡言亂語。

令狐沖和群豪對拜了數拜,站起來時,臉上熱淚縱橫,心下暗道:「不論這些朋友此來是何用意,令狐沖今後為他們粉身碎骨,萬死不辭。」

天河幫幫主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請到前邊草棚中休息。」引著他和岳不群夫婦走進一座草棚。那草棚乃是新搭,棚中桌椅俱全,桌上放了茶壺、茶杯。黃伯流一揮手,便有部屬斟上酒來,又有人送上干牛肉、火腿等下酒之物。

令狐沖端起酒杯,走到棚外,朗聲說道:「眾位朋友,令狐沖和各位初見,須當共飲結交。咱們此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杯酒,算咱們好朋友大伙兒一齊喝了。」說著右手一揚,將一杯酒向天潑了上去,登時化作千萬顆酒滴,四下飛濺。

群豪歡聲雷動,都道:「令狐公子說得不錯,大伙兒此後跟你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岳不群皺起了眉頭,尋思:「沖兒行事好生魯莽任性,不顧前,不顧後,眼見這些人對他好,便跟他們說甚麼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這些人中只怕沒一個是規規矩矩的人物,儘是田伯光一類的傢伙。他們奸淫擄掠,打家劫舍,你也跟他們有福同享?我正派之士要剿滅這些惡徒,你便跟他們有難同當?」

令狐沖又道:「眾位朋友何以對令狐沖如此眷顧,在下半點不知。不過知道也好,不知也好,眾位有何為難之事,便請明示。大丈夫光明磊落,事無不可對人言。只須有用得著令狐沖處,在下刀山劍林,決不敢辭。」他想這些人素不相識,卻對自己這等結交,自必有一件大事求己相助,反正總是要答允他們的,當真辦不到,也不過一死而已。

黃伯流道:「令狐公子說哪裡話來?眾位朋友得悉公子駕臨,大家心中仰慕,都想瞻仰丰采,因此上不約而同的聚在這裡。又聽說公子身子不大舒服,這才或請名醫,或覓藥材,對公子卻決無所求。咱們這些人並非一夥,相互間大都只是聞名,有的還不大和睦呢。只是公子既說今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大家就算不是好朋友,也要做好朋友了。」

群豪齊道:「正是!黃幫主的話一點不錯。」

那牽著七個名醫之人走將過來,說道:「公子請到草棚之中,由這七個名醫診一診脈如何?」令狐衝心想:「平一指先生如此大本領,尚且說我的傷患已無葯可治,你這七個醫生又瞧得出甚麼來?」礙於他一片好意,不便拒絕,只得走入草棚。

那人將七個名醫如一串田雞般拉進棚來。令狐沖微微一笑,道:「兄台便放了他們罷,諒他們也逃不了。」那人道:「公子說放,就放了他們。」拍拍拍六聲響過,拉斷了麻繩,喝道:「倘若治不好令狐公子,把你們的頭頸也都這般拉斷了。」一個醫生道:「小……小人儘力而為,不過天下……天下可沒包醫之事。」另一個道:「瞧公子神完氣足,那定是藥到病除。」幾個醫生搶上前去,便替他搭脈。

忽然棚口有人喝道:「都給我滾出去,這等庸醫,有個屁用?」

令狐沖轉過頭來,見是「殺人名醫」平一指到了,喜道:「平先生,你也來啦,我本想這些醫生沒甚麼用。」

平一指走進草棚,左足一起,砰的一聲,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右足一起,砰的一聲,又將一個醫生踢出草棚,那捉了醫生來的漢子對平一指甚是敬畏,喝道:「當世第一大名醫平大夫到了,你們這些傢伙,還膽敢在這裡獻醜!」砰砰兩聲,也將兩名醫生踢了出去,餘下三名醫生連跌帶爬的奔出草棚。那漢子躬身陪笑,說道:「令狐公子,平大夫,在下多有冒昧,你老……」平一指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又將那漢子踢出了草棚。這一下大出令狐沖的意料之外,不禁愕然。

平一指一言不發,坐了下來,伸手搭住他右手脈搏,再過良久,又去搭他左手脈搏,如此轉換不休,皺起眉頭,閉了雙眼,苦苦思索。令狐沖說道:「平先生,凡人生死有命,令狐沖傷重難治,先生已兩番費心,在下感激不盡。先生也不須再勞心神了。」

只聽得草棚外喧嘩大作,斗酒猜拳之聲此起彼伏,顯是天河幫已然運到酒菜,供群豪暢飲。令狐沖神馳棚外,只盼去和群豪大大熱鬧一番,可是平一指交互搭他手上脈搏,似是永無止盡之時,他暗自尋思:「這位平大夫名字叫做平一指,自稱治人只用一指搭脈,殺人也只用一指點穴,可是他此刻和我搭脈,豈止一指?幾乎連十根手指也都用上了。」

豁喇一聲,一個人探頭進來,正是桃干仙,說道:「令狐沖,你怎地不來喝酒?」令狐沖道:「這就來了,你等著我,可別自己搶著喝飽了。」桃干仙道:「好!平大夫,你趕快些罷。」說著將頭縮了出去。

平一指緩緩縮手,閉著眼睛,右手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顯是困惑難解,又過良久,睜開眼來,說道:「令狐公子,你體內有七種真氣,相互衝突,既不能宣洩,亦不能降服。這不是中毒受傷,更不是風寒濕熱,因此非針灸藥石之所能治。」令狐沖道:「是。」平一指道:「自從那日在朱仙鎮上給公子瞧脈之後,在下已然思得一法,圖個行險僥倖,要邀集七位內功深湛之士,同時施為,將公子體內這七道不同真氣一舉消除。今日在下已邀得三位同來,群豪中再請兩位,毫不為難,加上尊師岳先生與在下自己,便可施治了。可是適才給公子搭脈,察覺情勢又有變化,更加複雜異常。」令狐沖「嗯」了一聲。

平一指道:「過去數日之間,又生四種大變。第一,公子服食了數十種大補的燥葯,其中有人蔘、首烏、芝草、伏苓等等珍奇藥物。這些補藥的制煉之法,卻是用來給純陰女子服食的。」令狐沖「啊」的一聲,道:「正是如此,前輩神技,當真古今罕有。」平一指道:「公子何以去服食這些補藥?想必是為庸醫所誤了,可恨可惱。」令狐衝心想:「祖千秋偷了老頭子的『續命八丸』來給我吃,原是一番好意,他哪裡知道補藥有男女之別?倘若說了出來,平大夫定然責怪於他,還是為他隱瞞的為是。」說道:「那是晚輩自誤,須怪不得別人。」平一指道:「你身子並不氣虛,恰恰相反,乃是真氣太多,突然間又服了這許多補藥下去,那可如何得了?便如長江水漲,本已成災,治水之人不謀宣洩,反將洞庭、鄱陽之水倒灌入江,豈有不釀成大災之理?只有先天不足、虛弱無力的少女服這等補藥,才有益處。偏偏是公子服了,唉,大害,大害!」令狐衝心想:「只盼老頭子的女兒老不死姑娘喝了我的血後,身子能夠痊可。」

平一指又道:「第二個大變,是公子突然大量失血。依你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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