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章 學琴

一片寂靜中,惟聞眾男女弟子粗重的喘息之聲。岳不群忽然冷冷的道:「令狐沖令狐大俠,你還不解開我的穴道,當真要大伙兒向你哀求不成?」

令狐沖大吃一驚,顫聲道:「師父,你……你怎地跟弟子說笑?我……我立即給師父解穴。」掙扎著爬起,搖搖晃晃的走到岳不群身前,問道:「師……師父,解甚麼穴?」

岳不群惱怒之極,想起先前令狐沖在華山上裝腔作勢的自刺一劍,說甚麼也不肯殺田伯光,眼下自然又是老戲重演,既放走那十五名蒙面客,又故意拖延,不即替自己解穴,怕自己去追殺那些蒙面惡徒,怒道:「不用你費心了!」繼續暗運紫霞神功,沖盪被封的諸處穴道。他自被敵人點了穴道後,一直以強勁內力衝擊不休,只是點他穴道之人所使勁力著實厲害,而被點的又是「玉枕」、「膻中」、「巨椎」、「肩貞」、「志堂」等幾處要緊大穴,經脈運行在這幾處要穴中被阻,紫霞神功威力大減,一時竟沖解不開。

令狐沖只想儘快替師父解穴,卻半點力道也使不出來,數次勉力想提起手臂,總是眼前金星亂舞,耳中嗡嗡作響,差一點便即暈去,只得躺在岳不群身畔,靜候他自解穴道。

岳夫人伏在地下,適才氣惱中岔了真氣,全身脫力,竟抬不起手來按住腿上傷口。

眼見天色微明,雨也漸漸住了,各人面目慢慢由朦朧變為清楚。岳不群頭頂白霧瀰漫,臉上紫氣大盛,忽然間一聲長嘯,全身穴道盡解。他一躍而起,雙手或拍或打,或點或捏,頃刻間將各人被封的穴道重解開了,然後以內力輸入岳夫人體內,助她順氣。岳靈珊忙給母親包紮腿傷。

眾弟子回思昨晚死裡逃生的情景,當真恍如隔世。高根明、施戴子等看到梁發身首異處的慘狀,都潸然落淚,幾名女弟子更放聲大哭。眾人均道:「幸虧大師哥擊敗了這批惡徒,否則委實不堪設想。」高根明見令狐沖兀自躺在泥濘之中,過去將他扶起。

岳不群淡淡的道:「沖兒,那一十五個蒙面人是甚麼來歷?」令狐沖道:「弟子……弟子不知。」岳不群道:「你識得他們嗎?交情如何?」令狐沖駭然道:「弟子在此以前,從未見過其中任何一人。」岳不群道:「既然如此,那為甚麼我命你留他們下來仔細查問,你卻聽而不聞,置之不理?」令狐沖道:「弟子……弟子……實在全身乏力,半點力氣也沒有了,此刻……此刻……」說著身子搖晃,顯然單是站立也頗為艱難。

岳不群哼的一聲,道:「你做的好戲!」令狐沖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雙膝一曲,跪倒在地,說道:「弟子自幼孤苦,承蒙師父師娘大恩大德,收留撫養,看待弟子便如親生兒子一般。弟子雖然不肖,卻也決不敢違背師父意旨,有意欺騙師父師娘。」岳不群道:「你不敢欺騙我和你師娘?那你這些劍法,哼哼,是從哪裡學來的?難道真是夢中神人所授,突然間從天上掉下來不成?」令狐沖叩頭道:「請師父恕罪,傳授劍法這位前輩曾要弟子答應,無論如何不可向人吐露劍法的來歷,即是對師父、師娘,也不得稟告。」

岳不群冷笑道:「這個自然,你武功到了這地步,怎麼還會將師父、師娘瞧在眼裡?我們華山派這點點兒微末功力,如何能當你神劍之一擊?那個蒙面老者不說過么?華山派掌門一席,早該由你接掌才是。」

令狐沖不敢答話,只是磕頭,心中思潮起伏:「我若不吐露風太師叔傳授劍法的經過,師父師娘終究不能見諒。但男兒漢須當言而有信,田伯光一個採花淫賊,在身受桃谷六仙種種折磨之時,尚自決不泄漏風太師叔的行蹤。令狐沖受人大恩,決不能有負於他。我對師父師娘之心,天日可表,暫受一時委屈,又算得甚麼?」說道:「師父、師娘,不是弟子膽敢違抗師命,實是有難言的苦衷。日後弟子去求懇這位前輩,請他准許弟子向師父、師娘稟明經過,那時自然不敢有絲毫隱瞞。」

岳不群道:「好,你起來罷!」令狐沖又叩兩個頭,待要站起,雙膝一軟,又即跪倒。林平之正在他的身畔,一伸手,將他拉了起來。

岳不群冷笑道:「你劍法高明,做戲的本事更加高明。」令狐沖不敢回答,心想:「師父待我恩重如山,今日錯怪了我,日後終究會水落石出。此事太也蹊蹺,那也難怪他老人家心中生疑。」他雖受委屈,倒無絲毫怨懟之意。

岳夫人溫言道:「昨晚若不是憑了沖兒的神妙劍法,華山派全軍覆沒,固然不用說了,我們娘兒們只怕還難免慘受凌辱。不管傳授沖兒劍法那位前輩是誰,咱們所受恩德,總之是實在不淺。至於那一十五個惡徒的來歷嗎,日後總能打聽得出。沖兒怎麼跟他們會有交情?他們不是要將沖兒亂刀分屍、沖兒又都刺瞎了他們的眼睛?」

岳不群抬起了頭獃獃出神,岳夫人這番話似乎一句也沒聽進耳去。

眾弟子有的生火做飯,有的就地掘坑,將梁發的屍首掩埋了。用過早飯後,各人從行李中取出乾衣,換了身上濕衣。大家眼望岳不群,聽他示下,均想:「是不是還要到嵩山去跟左盟主評理?封不平既然敗於大師哥劍底,再也沒臉來爭這華山派掌門人之位了。」

岳不群向岳夫人道:「師妹,你說咱們到哪裡去?」岳夫人道:「嵩山是不必去了。但既然出來了,也不必急急的就回華山。」她害怕桃谷六仙,不敢便即回山。岳不群道:「左右無事,四下走走那也不錯,也好讓弟子們增長些閱歷見聞。」

岳靈珊大喜,拍手道:「好極,爹爹……」但隨即想到梁發師哥剛死,登時便如此歡喜,實是不合,只拍了一下手,便即停住。岳不群微笑道:「提到遊山玩水,你最高興了。爹爹索性順你的性,珊兒,你說咱們到哪裡去玩的好?」一面說,一面瞧向林平之。

岳靈珊道:「爹爹,既然說玩,那就得玩個痛快,走得越遠越好,別要走出幾百里路,又回家了。咱們到小林子家裡玩兒去。我跟二師哥去過福州,只可惜那次扮了個醜丫頭,不想在外面多走動,甚麼也沒見到。福建龍眼又大又甜,又有福橘、榕樹、水仙花……」

岳夫人搖搖頭,說道:「從這裡到福建,萬里迢迢,咱們哪有這許多盤纏?莫不成華山派變了丐幫,一路乞食而去。」

林平之道:「師父、師娘,咱們沒幾天便入河南省境,弟子外婆家是在洛陽。」岳夫人道:「嗯,你外祖父金刀無敵王元霸是洛陽人。」林平之道:「弟子父母雙亡,很想去拜見外公、外婆,稟告詳情。師父、師娘和眾位師哥、師姊如肯賞光,到弟子外祖家盤桓數日,我外公、外婆必定大感榮寵。然後咱們再慢慢遊山玩水,到福建舍下去走走。弟子在長沙分局中,從青城派手裡奪回了不少金銀珠寶,盤纏一節……倒不必掛懷。」

岳夫人自刺了桃實仙一劍之後,每日里只是擔心被桃谷四仙抓住四肢,登時全身麻木,無法動彈,更憂被撕成四塊、遍地都是臟腑的慘狀,當真心膽俱裂,已不知做了多少惡夢。這次下山雖以上嵩山評理為名,實則是逃難避禍。她見丈夫注目林平之後,林平之便邀請眾人赴閩,心想逃難自然逃得越遠越好,自己和丈夫生平從未去過南方,到福建一帶走走倒也不錯,便笑道:「師哥,小林子管吃管住,咱們去不去吃他的白食啊?」

岳不群微笑道:「平之的外公金刀無敵威震中原,我一直好生相敬,只是緣慳一面。福建莆田是南少林所在之地,自來便多武林高手。咱們便到洛陽、福建走一遭,如能結交到幾位說得來的朋友,也就不虛此行了。」

眾弟子聽得師父答應去福建遊玩,無不興高采烈。林平之和岳靈珊相視而笑,都是心花怒放。

這中間只令狐沖一人黯然神傷,尋思:「師父、師娘甚麼地方都不去,偏偏先要去洛陽會見林師弟的外祖父,再萬里迢迢的去福建作客,不言而喻,自是要將小師妹許配給他了。到洛陽是去見他家長輩,說定親事;到了福建,多半便在他林家完婚。我是個沒爹沒娘、無親無戚的孤兒,怎能和他分局遍天下的福威鏢局相比?林師弟去洛陽叩見外公、外婆,我跟了去卻又算甚麼?」眼見眾師弟、師妹個個笑逐顏開,將梁發慘死一事丟到了九霄雲外,更是不愉,尋思:「今晚投宿之後,我不如黑夜裡一個人悄悄走了。難道我竟能隨著大家,吃林師弟的飯,使林師弟的錢?再強顏歡笑,恭賀他和小師妹舉案齊眉,白頭偕老?」

眾人啟程後,令狐沖跟隨在後,神困力乏,越走越慢,和眾人相距也越來越遠。行到中午時分,他坐在路邊一塊石上喘氣,卻見勞德諾快步回來,道:「大師哥,你身子怎樣?走得很累罷?我等等你。」令狐沖道:「好,有勞你了。」勞德諾道:「師娘已在前邊鎮上雇了一輛大車,這就來接你。」令狐衝心中感到一陣暖意:「師父雖然對我起疑,師母仍然待我極好。」過不多時,一輛大車由騾子拉著馳來。令狐衝上了大車,勞德諾在一旁相陪。

這日晚上,投店住宿,勞德諾便和他同房。如此一連兩日,勞德諾竟和他寸步不離。令狐沖見他顧念同門義氣,照料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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