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一章 聚氣

令狐沖向廳內瞧去,只見賓位上首坐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瘦削老者,右手執著五嶽劍派令旗,正是嵩山派的仙鶴手陸柏。他下首坐著一個中年道人,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從服色瞧來,分別屬於泰山、衡山兩派,更下手又坐著三人,都是五、六十歲年紀,腰間所佩長劍均是華山派的兵刃,第一人滿臉戾氣,一張黃焦焦的麵皮,想必是陸大有所說的那個封不平。師父和師娘坐在主位相陪。桌上擺了清茶和點心。

只聽那衡山派的老者說道:「岳兄,貴派門戶之事,我們外人本來不便插嘴。只是我五嶽劍派結盟聯手,共榮共辱,要是有一派處事不當,為江湖同道所笑,其餘四派共蒙其羞。適才岳夫人說道,我嵩山、泰山、衡山三派不該多管閑事,這句話未免不對了。」這老者一雙眼睛黃澄澄地,倒似生了黃膽病一般。

令狐衝心下稍寬:「原來他們仍在爭執這件事,師父並未屈服讓位。」

岳夫人道:「魯師兄這麼說,那是咬定我華山派處事不當,連累貴派的聲名了?」

衡山派這姓魯的老者微微冷笑,說道:「素聞華山派寧女俠是太上掌門,往日在下也還不信,今日一見,才知果然名不虛傳。」岳夫人怒道:「魯師兄來到華山是客,今日我可不便得罪。只不過衡山派一位成名的英雄,想不到卻會這般胡言亂語,下次見到莫大先生,倒要向他請教。」那姓魯老者冷笑道:「只因在下是客,岳夫人才不能得罪,倘若這裡不是華山,岳夫人便要揮劍斬我的人頭了,是也不是?」岳夫人道:「這卻不敢,我華山派怎敢來理會貴派門戶之事?貴派中人和魔教勾結,自有嵩山派左盟主清理,不用敝派插手。」

衡山派劉正風和魔教長老曲洋雙雙死於衡山城外,江湖上皆知是嵩山派所殺。她提及此事,一來揭衡山派的瘡疤,二來譏刺這姓魯老者不念本門師兄弟被殺之仇,反和嵩山派的人物同來跟自己夫婦為難。那姓魯老者臉色大變,厲聲道:「古往今來,哪一派中沒有不肖弟子?我們今日來到華山,正是為了主持公道,相助封大哥清理門戶中的姦邪之輩。」

岳夫人手按劍柄,森然道:「誰是姦邪之輩?拙夫岳不群外號人稱『君子劍』,閣下的外號叫作甚麼?」

那姓魯老者臉上一紅,一雙黃澄澄的眼睛對著岳夫人怒目而視,卻不答話。

這老者雖是衡山派中的第一代人物,在江湖上卻無多大名氣,令狐沖不知他來歷,回頭問勞德諾道:「這人是誰?匪號叫作甚麼?」他知勞德諾帶藝投師,拜入華山派之前在江湖上歷練已久,多知武林中的掌故軼事。勞德諾果然知道,低聲道:「這老兒叫魯連榮,正式外號叫作『金眼雕』。但他多嘴多舌,惹人討厭,武林中人背後都管他叫『金眼烏鴉』。」令狐沖微微一笑,心想:「這不雅的外號雖然沒人敢當面相稱,但日子久了,總會傳入他耳里,師娘問他外號,他自然明白指的決不會是『金眼雕』而是『金眼烏鴉』。」

只聽得魯連榮大聲道:「哼,甚麼『君子劍』?『君子』二字之上,只怕得再加上一個『偽』字。」令狐沖聽他如此當面侮辱師父,再也忍耐不住,大聲叫道:「瞎眼烏鴉,有種的給我滾了出來!」

岳不群早聽得門外令狐沖和勞德諾的對答,心道:「怎地沖兒下峰來了?」當即斥道:「沖兒,不得無禮。魯師伯遠來是客,你怎可沒上沒下的亂說?」

魯連榮氣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華山大弟子令狐沖在衡山城中胡鬧的事,他是聽人說過的,當即罵道:「我道是誰,原來是在這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的小子!華山派門下果然是人才濟濟。」令狐沖笑道:「不錯,我在衡山城中嫖妓宿娼,結識的婊子姓魯!」

岳不群怒喝:「你……你還在胡說八道!」令狐沖聽得師父動怒,不敢再說,但廳上陸柏和封不平等已忍不住臉露微笑。

魯連榮倏地轉身,左足一抬,砰的一聲,將一扇長窗踢得飛了出去。他不認得令狐沖,指著華山派群弟子喝道:「剛才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華山群弟子默然不語。魯連榮又罵:「他媽的,剛才說話的是哪一隻畜生?」令狐沖笑道:「剛才是你自己在說話,我怎知是甚麼畜生?」魯連榮怒不可遏,大吼一聲,便向令狐沖撲去。

令狐沖見他來勢兇猛,向後躍開,突然間人影一閃,廳堂中飄出一個人來,銀光閃爍,錚錚有聲,已和魯連榮斗在一起,正是岳夫人。她出廳,拔劍,擋架,還擊,一氣呵成,姿式又復美妙之極,雖是極快,旁人瞧在眼中卻不見其快,但見其美。

岳不群道:「大家是自己人,有話不妨慢慢的說,何必動手?」緩步走到廳外,順手從勞德諾腰邊抽出長劍,一遞一翻,將魯連榮和岳夫人兩柄長劍壓住。魯連榮運勁於臂,向上力抬,不料竟然紋絲不動,臉上一紅,又再運氣。

岳不群笑道:「我五嶽劍派同氣連枝,便如自家人一般,魯師兄不必和小孩子們一般見識。」回過頭來,向令狐沖斥道:「你胡說八道,還不快向魯師伯賠禮?」

令狐沖聽了師父吩咐,只得上前躬身行禮,說道:「魯師伯,弟子瞎了眼,不知輕重,便如臭烏鴉般啞啞亂叫,污衊了武林高人的聲譽,當真連畜生也不如。你老人家別生氣,我可不是罵你。臭烏鴉亂叫亂噪,咱們只當他是放屁!」他臭烏鴉長、臭烏鴉短的說個不休,誰都知他又是在罵魯連榮,旁人還可忍住,岳靈珊已咭的一聲,笑了出來。

岳不群感到魯連榮接連運了三次勁,微微一笑,收起長劍,交還給勞德諾。魯連榮劍上壓力陡然消失,手臂向上急舉,只聽得噹噹兩聲響,兩截斷劍掉在地下,他和岳夫人手中都只剩下了半截斷劍。他正在出力和岳不群相拚,這時運勁正猛,半截斷劍向上疾挑,險些劈中了自己額角,幸好他膂力甚強,這才及時收住,但已鬧得手忙腳亂,面紅耳赤。

他嘶聲怒喝:「你……你……兩個打一個!」但隨即想到,岳夫人的長劍也被岳不群以內力壓斷,眼見陸柏、封不平等人都已出廳觀斗,人人都看得出來,岳不群只是勸架,請二人罷手,卻無偏袒。但妻子的長劍被丈夫壓斷並無干係,魯連榮這一下卻無論如何受不了。他又叫:「你……你……」右足重重一頓,握著半截斷劍,頭也不回的急衝下山。

岳不群壓斷二人長劍之時,便已見到站在令狐沖身後的桃谷六仙,只覺得這六人形相非常,甚感詫異,拱手道:「六位光臨華山,未曾遠迎,還望恕罪。」桃谷六仙瞪眼瞧著他,既不還禮,也不說話。令狐沖道:「這位是我師父,華山派掌門岳先生……」

他一句話沒說完,封不平插口道:「是你師父,那是不錯,是不是華山派掌門,卻要走著瞧了。岳師兄,你露的這手紫霞神功可帥的很啊,可是單憑這手氣功,卻未必便能執掌華山門戶。誰不知道華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劍派劍派,自然是以劍為主。你一味練氣,那是走入魔道,修習的可不是本門正宗心法了。」

岳不群道:「封兄此言未免太過。五嶽劍派都使劍,那固然不錯,可是不論哪一門、哪一派,都講究『以氣御劍』之道。劍術是外學,氣功是內學,須得內外兼修,武功方克得有小成。以封兄所言,倘若只是勤練劍術,遇上了內家高手,那便相形見絀了。」

封不平冷笑道:「那也不見得。天下最佳之事,莫如九流三教、醫卜星相、四書五經、十八般武藝件件皆能,事事皆精,刀法也好,槍法也好,無一不是出人頭地,可是世人壽命有限,哪能容得你每一門都去練上一練?一個人專練劍法,尚且難精,又怎能分心去練別的功夫?我不是說練氣不好,只不過咱們華山派的正宗武學乃是劍術。你要涉獵旁門左道的功夫,有何不可,去練魔教的『吸星大法』,旁人也還管你不著,何況練氣?但尋常人貪多務得,練壞了門道,不過是自作自受,你眼下執掌華山一派,這般走上了歪路,那可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

令狐衝心中猛地閃過一個念頭:「風太師叔只教我練劍,他……他多半是劍宗的。我跟他老人家學劍,這……這可錯了嗎?」霎時間毛骨悚然,背上滿是冷汗。

岳不群微笑道:「『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卻也不見得。」

封不平身旁那個矮子突然大聲道:「為甚麼不見得?你教了這麼一大批沒個屁用的弟子出來,還不是『貽禍子弟,流毒無窮』?封師兄說你所練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配做華山派的掌門,這話一點不錯,你到底是自動退位呢?還是吃硬不吃軟,要叫人拉下位來?」

這時陸大有已趕到廳外,見大師哥瞧著那矮子,臉有疑問之色,便低聲道:「先前聽他們跟師父對答,這矮子名叫成不憂。」

岳不群道:「成兄,你們『劍宗』一支,二十五年前早已離開本門,自認不再是華山派弟子,何以今日又來生事?倘若你們自認功夫了得,不妨自立門戶,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將華山派壓了下來,岳某自也佩服。今日這等嚕唆不清,除了徒傷和氣,更有何益?」

成不憂大聲道:「岳師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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