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娘米

晚秋的庭院,滿眼都是衰草。

每日那司管修剪的婆子來,到處打掃一番,可她們好像也看不到那樣的情形。

清晨的時候,通往屋後那道縫隙,乃至延伸至院子里的一道,會生出一行銀色的穗桿,太陽出來的時候,它們又神秘地消失;而沿著圍牆的陰影里,生得彷彿黃藤一般模樣的精魅,無聲無息貼在上面,起初我以為它們真的是地錦的藤,可走近一看才發現它們沒有葉片,根須似的尖足牢牢抓住磚縫,小武告訴我,它們都是隆冬將至所以容易枯萎的精魅,而在這裡感應到井龍神的靈氣,因而才聚攏來的,對人無害。

小武——?

那天我從屋裡走出來,看見他坐在落光了花、葉的木蘭樹上,他起初卻以為我看不見他,當他見我抬頭一徑在看他時,才對我悻悻地咧嘴一笑,我並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問他:「你淘氣,就不怕摔下來?」

他兩條腿在空中晃來晃去,那根纖細的樹枝卻好像完全沒受到重量似的,在風裡輕輕搖擺:「我才不像你,笨手笨腳的丫頭。」

天藍藍的,很高,飄著幾把雲絲,淡淡的風吹著走。我才不搭理小武的話,而是仰頭對著天空深吸一口氣:「嗯,今天天氣又很好。」

小武看著我,忽然笑了:「丫頭,你早就知道了?」

我點點頭:「若不是看見你跟著我到了這家,我也不會想到……一直以來,看不見烏龜的時候就看見小武,也許小武就是我的烏龜變的?」

小武聳聳肩,大大伸個懶腰仰躺在樹杈上,望著天:「嗯……今天天氣的確又很好。」

不知不覺,秋去冬來。

我在嚴家一切漸漸熟悉了,每日除了忙完份內的事,也開始多學著做些針線活。韓奶奶的腿已經好了,但終歸還是落下毛病,走路不那麼利索了,卻還是每日在屋子、院子的里里外外張羅忙碌。

「小雪」這日晨起,天色驟然陰沉,沒有下雪,而是飄起了綿綿密密的小雨。

韓奶奶打發我到她家去拿點東西,我就出來了。韓奶奶家住在嚴家的側門外那條巷子里對面的一戶,玉靈婚後便不大進嚴家做事了,踏踏實實在夫家每日幾乎足不出門,我也好些天沒看見她,怪想念的。

打著傘走在濕泠泠的青磚路上,我冷得呵出一口口白氣,正低著頭走,忽然聽到一個清悅的歌聲:「稻兒葉青青、稻兒葉黃,桂子兒落花樹娘娘……」

這是我從未聽過的歌,但不知道為何,它字字我都聽到耳朵里,脆生生的聲音很好聽,我循聲望過去,街角那邊牆根下站著個手裡拿著球的女孩子,她唱一句,球就在手裡拋一下。球很輕,應該是藤編的,而那女孩身上則穿著件白色的一口鐘罩袍,腰上綁著同樣藤黃的腰帶,年紀看來比我略小,額前有一行整齊的劉海兒貼著,她似乎知道我在看她,便也抬起目光看了我一眼,我頓時怔了一下,這女孩長得煞是標緻,黑黑的長眉、彎彎的鳳眼,臉色很白像是塗了粉,嘴唇鮮紅的,頭髮卻沒有梳雙椎,而是像那些姑娘姐姐們一樣在頭頂纏了幾色緞帶,編成環髻,剩下的則束成一綹兒斜在肩上,身形十分嬌小,看上去粉妝玉砌的一般。

只是,她的目光如此沉定而冰冷,好像直看到我心裡去了,我有點吃驚,再仔細看去時,只見她沒穿鞋子,這麼冷的天竟打著一雙赤腳站在濕地上,我陡然全身不自禁地打一個寒顫,這時我旁邊恰好走過一個人,我沒看到他,他也捧著東西低著頭走,我倆差一點就撞在身上,幸好這人反應快,一下側身讓開了,手裡的東西才沒碰到,我嚇了一跳,原來是菜市裡賣魚的李成的兒子,他爹管他叫扁頭,他也就比我大兩歲的模樣,這會兒手裡捧著的是盛著兩尾活魚的水盆,看樣子是往哪家送魚去的。

我趕緊往後退了一步讓他過去,不敢說話,他則沒好氣地瞥了我一下,繼續往前走了。這麼一嚇,我再看方才那女孩站著的地方,那裡已經沒有半個人影了。我心有餘悸,怕不是又看到什麼本不該看到的東西?

到了韓家,院子里有個姑娘在洗衣服,我認得她是玉靈的小姑子,閨名英兒,她看見我就笑道:「玉靈姐出去了,好像是去柳青街歡香館,說是找那兒的老闆娘有什麼事,你白跑這一趟了。」

我說我只是幫你家老大人來拿葯的,她就洗了手引我進屋,一邊跟我發牢騷:「我哥又去莊上了,聽說今年收成真不好,糧食本就不多,收到倉里還霉了一半,鄉下鬧老鼠,北方不太平,好多人往南方來逃命……」

我最近都待在嚴家裡,外面的事都很少聽說,所以搭不上話,只好笑笑。拿好了東西,我正要告辭,就見門外玉靈提著大大小小的包袱,神色驚慌地撞進來:「光天化日的就敢打死人了!」

「嫂子,出什麼事了?」英兒嚇了一跳,趕緊過去接過她手裡的東西。

玉靈拍拍胸口:「咳,真嚇人呢!那些人在外面打架,就那邊街口,有個老頭怕是要死了……」我也嚇了一跳:「啊?誰要死了?」玉靈這時才看見了我:「月兒你來了?你先別出去,外面……」她心有餘悸地指指門:「嚴家那兩個新來的怎如此強橫?在那追著趕打幾個花子,把人家的碗也砸了,頭也打破了。」

「嚇!」英兒皺眉道:「嫂子你說的新來的,怕不是那姓麻,叫麻刁利的?」

玉靈點頭:「就是他了。」

「呸!那廝也就是這樣貨色罷了。」英兒啐了一句,正要把她的包袱拿進屋去,玉靈又叫住她:「是了,月兒你在剛好,方才三娘讓我帶了點心給你。」

「哦?又勞煩三娘掛心了!」我頓時雀躍起來。

玉靈把一個包袱攤開給我看:「這一包是菊花餅,這一壺是松花酒。三娘說吃這菊花餅,專為防病祛穢的。」

「太好了。」我一把接過來,可玉靈卻面有難色:「我今日去找她,本為請她教我做北方那邊羊羔酒的法子,可她卻勸我說這兩年都流年不好,不若多省些糧食留待將來用……她有些話我實在不懂,糧食耗了不過再種,竟至於要連做酒的米也省?」

我訕笑道:「我也不知她的話什麼意思。」又耽擱了一下,我才走了,出到街上,倒不見玉靈說的被打的花子,遠遠只看見麻刁利等幾人站在那邊叉著腰大聲說話,我進嚴家以後就再沒與這人對面過,只是聽說他做人活絡,不知怎麼嚴大爺就特別看重,有事都叫他遞送奔走的。

一陣冷風把几絲雨粉吹進我的脖領里,我縮了縮肩,腳上忽然踢到個東西,發出「砰啷」一聲,我低頭看去,竟是個破了邊的粗瓷碗,被我踢得正打著轉。我四下里望望,心想莫不就是剛才玉靈說的那些花子丟下的吧?這碗不要了?

我略一遲疑,也就沒放在心上繼續走我的路,耳邊不經意間又聽到來時那陣兒歌聲:「稻葉兒青青、稻葉兒黃……」

我疑惑地望去,附近並沒有那女孩兒的身影,就看見那個藤編的球不知從哪滾了出來,碰在一塊凸出地面的石頭尖尖上,就猛地被拋起來一二丈高,然後落在地上,再輕盈地彈飛起來,半空中順勢落在嚴家的一面牆頭上,輕輕蹦了一下,就一下便落進嚴家的牆裡面去了。

我眼睜睜地看著藤球飛進嚴家,差點驚叫出聲,連忙定了定神,四下里看看,幸好沒人看見我。

回到園子里,韓奶奶正在煮熱梅茶,我放下手中的東西去幫忙,她擺擺手:「少爺早上起來就打了幾個噴嚏,我說他是受風寒了吧?這會兒就嗓子悶了,還強撐著……你也是的,你該給少爺披那件大氅,他嫌累贅你就多勸兩句嘛,這毛雨針針的天,最傷人元氣……是了,你到廚房去,今明這兩天叫她們就別端帶雞鴨的菜來,蛋也不能吃,你給少爺做些清淡小菜,他愛吃你做的……送粥罷了。」

「是。」我不敢多說什麼,就打了傘拿上空食盒去廚房,給廚下的人傳過了話,那位李嫂正在砧板上將一隻肥雞起骨,聽見我說的話,她就冷哼了一聲,雖沒說什麼,卻和旁邊切菜的婆子對視一下翻翻白眼,我只好裝作看不見。

廚房裡現成的有冬瓜,這時節經過霜的冬瓜皮上白如粉塗,瓜肉肥厚,正好拿它做菜,還記得以前曾聽桃三娘說過,這種經霜冬瓜的籽更是好東西,拿它炒吃竟可惜了,有藥方說拿這白冬瓜仁五兩、桃花四兩、白楊皮二兩研干為末,每日正餐食後便服一瓷勺,日三次,一連三十日,女子即可膚容白凈,若想膚澤白中透紅,則只要把桃花多加少許就可,據說還有人拿白瓜仁直接研末做面脂葯的,效驗奇妙。

我把一片手掌大的瘦肉加一點火腿、幾朵泡發的冬菇一起快刀剁成茸碎,加鹽、醬和豆粉拌勻,冬瓜另切成比拇指略大的小方塊,燒油鍋將瓜略炒,然後加水燜一下即盛出,再把菇肉茸加薑末用旺火油翻炒,最後勾芡出鍋淋在瓜塊上。同時,我將豆皮切條約半碗,上鋪一層鮮黃豆醬,再把一塊臘肉切薄片展開在豆醬上,入籠屜里慢火蒸熟,我正做完這些,就聽見平時專管篩米做飯的婆子在外面嚷嚷:「你們快、快來幾個人!攔著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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