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歐洲,是個混合體 間奏篇 古典情懷今猶在

文藝復興時代的學者和作家們認為,他們或許做得出能與古希臘羅馬匹敵的藝術、文學和學術,但絕不可能超越。他們因此稱之為古典,意思就是經典的、最優的。

古人與現代人的成就孰優孰劣,世人辯論長達兩百年之久,直到17世紀,希臘關於太陽、地球、星球和星宿的科學觀被證明是錯誤的,這場爭辯才告停息。自彼時起,大家對古典就減少了尊敬,轉而把更多希望放在現代人可能有的成就上。不過,就某些領域而言,我們的起點依然是希臘羅馬的書寫者。當我們注視著這些巨人,還是可能油然而生「古典情懷」。

希臘雅典的三大哲人:蘇格拉底、柏拉圖、亞里士多德,在哲學方面舉足輕重。有人說過,整個西方的思想傳統無非是柏拉圖的註腳。這三人之間關係密切,蘇格拉底藉由「思辨」宣揚哲學觀點,柏拉圖是他的弟子,將老師的思想與對話記錄下來,亞里士多德則是柏拉圖的學生。

蘇格拉底並沒有說他教的是真理,他只是奠定了邁向真理的方法,基本上就是質疑一切、任何事物不能只看表面,他認為一般人的意見並不具備理性基礎。他會問這種看似簡單的問題:什麼叫做好人?弟子回答後,他就告訴對方,這個答案哪裡有個大漏洞。對方或許會再次反駁,不過這次比較謹慎;接著是更多的詢問、更多的修正。蘇格拉底認為,如果你的心智清明而敏捷,終究會掌握到真理。不必上窮碧落下黃泉,或是做什麼研究。真理是存在的,但你必須耕耘你的心智,才能掌握它。

直到今天,這種方法依舊冠有他的大名:蘇格拉底問答法。照理說這應該是大學教師的教學指南——老師的角色不是制定規則,而是幫助學生清楚思考,從討論中得到豐碩的成果。因此,一段師生的對話可能類似這樣:

老師:艾曼達,什麼是革命?

艾曼達:以武力推翻政府。

老師:如果這個國家本來由某個國王統治,結果國王的弟弟殺了他篡位為王,這算是革命嗎?

艾曼達:噢,那不是。

老師:這麼說,並不是所有以武力推翻政府的情況都是革命?

艾曼達:呃,對,不是所有這樣的情況都算是革命。

老師:那,除了武力推翻之外,還需要什麼條件才能造成革命呢?

這種問題是有陷阱的。頭腦靈光的人不必懂太多,就能對這一套得心應手。

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是公元前4至前5世紀的人,住在當時奉行民主的雅典。他們都是民主制度的批判者,蘇格拉底因此得罪了雅典的統治者,以藐視神明和腐蝕年輕人道德的罪名被送上法庭接受審判。他的答辯是:他又沒有硬要什麼人接受他的想法,他只是提出質疑,好讓他們以理性為依據去相信自己的信念。由501位市民組成的陪審團判他有罪,不過正反兩方人數相當接近。

接下來,陪審團要決定該對他處以何種刑罰。檢察官要求判處死刑。這時候,大多數被告都會趕緊表達歉悔,甚至把妻兒都搬出來,懇求輕罰,但蘇格拉底卻拒絕屈膝求饒。

他問,對於一個鼓勵你追求心靈和道德進益的人,什麼是適當的刑罰?或許你該供養他一輩子才對!你們也許可以選擇流放我作為懲罰,可是把我逐出這個城市,我到其他城市還是會這樣做。蘇格拉底說:「不管我在哪裡,不提出質疑,我就活不下去,沒有省思的生活不值得活。你們也可以對我處以罰款,可是我什麼也拿不出來,我不是有錢人。」他的弟子對他的態度心急如焚,跳出來說願意替他繳交高額的罰金,不過,不令人意外地,陪審團判了他死刑。

在雅典,死刑通常都是立刻執行,這次卻往後推遲了,因為宗教慶典的關係。蘇格拉底大可趁機潛逃,說不定那些官員還暗自希望他逃之夭夭,但他卻拒絕逃跑。他問:「既然我不能永遠活著,那又何必苟且偷生?活著不是目的,好好活著才是。我曾在雅典的法治下過著很好的生活,如今我已準備好接受懲罰。」直到最後一刻,他還是充滿了哲學思辨。直到他的鐐銬被取下,他還在發表高論,說痛苦和享樂只是一線之隔。

他被判處服毒芹汁自絕,必須在一日將盡時服下毒藥,他的弟子求他晚點再喝,現在太陽還沒下山呢!蘇格拉底回覆道,要是他這樣偷生,自己看了都覺得荒謬,他平靜地接過毒藥一飲而盡,全無半點神傷,很快就藥效發作而亡。

我剛才敘述蘇格拉底的死亡經過,用的是同情這位哲學家的語氣。我可不可能換個方式述說這個故事,好讓你轉而同情檢方呢?那位檢察官的兒子曾經加入蘇格拉底的哲學論壇,結果成了酒鬼。檢察官因此說蘇格拉底是個危險人物,誰能說不是呢?對一切事物充滿質疑,人會迷失方向;我們不能光靠理性過日子,一定要靠風俗、習慣和宗教對個人指點迷津,才可能成就一個社會。

只是以上這個論點很難贏得認同。我們的文化多半偏袒蘇格拉底這邊,因為柏拉圖將這段死亡歷程記述並留存下來,結果把他捧成了最高典範。

直到今天,柏拉圖依然是一個哲學核心問題的起點:我們的感官經驗是不是真能引導我們走向真實?柏拉圖相信,我們在世間的所見所感,只是存在於另一個崇高靈魂界中的完美形體的影子。世界上有普通的桌子,但有一張完美形體的桌子一直存在於某個別處。即使是個抽象的觀念,例如正義和良善,也是以完美的形體存在於某個他處。人類便是來自那個靈魂界,必須透過心智和精神的鍛煉,才能重新發現這個完美。

柏拉圖是偉大的理想主義哲學家,他拒絕以物質觀點來解釋這個世界。柏拉圖知道,一般見識的人會排斥他的觀念,於是回以一個迄今依然生動有力的譬喻。

想像一群人,被囚禁於一個幽暗洞穴之中,而且全部被鎖鏈綁住手腳。他們背對高牆鎮日坐著,看不到背後,只能面對另一面的穴壁。洞穴外頭有一條路,路的盡頭有一個大火炬,路上若有其他人、動物和車輛經過,火炬就會將這些東西的影子投射在他們面對的穴壁上。這些穴居人看到的唯一事物就是這些影像;他們替陰影命名、品頭論足;針對它們推理辯論;他們相信,這些影子是世間真實的存在。

後來,其中一人意外被解開鎖鏈,從山洞走到露天處。一開始,強烈的光線照得他睜不開眼,等他看到陽光下五彩繽紛、美好的立體世界,不禁又驚又疑。可是,他說,在山洞裡,我們以為……

沒錯,當你身在洞里,你不可能看到真相。

亞里士多德是柏拉圖的學生,將自然世界和宇宙——不只是地球,也包括天文領域——的知識做了極好的整理。認為地球是宇宙中心的宇宙觀即是他的學說,於17世紀的科學革命中被推翻,不過他關於清晰思考的理論迄今猶存。他提出三段論,也就是一個敘述分成三段,從兩個前提(一是概述,一是明確敘述)出發,推出結論的方法。舉個例子:

每一隻貓都有四條腿

米利根是一隻貓

所以米利根有四條腿

這個結論正確嗎?三段論要得到正確結論,兩個前提必須真確,邏輯要站得住腳。在上例中,貓確實都有四條腿,而米利根,已經說過是一隻貓,因此,這兩個前提是真確的。而它的邏輯站得住腳嗎?答案是肯定的——如果米利根是一隻貓,而所有的貓都有四條腿,那米利根一定也有四條腿。

接著舉個站不住腳的論點:

每一隻貓都有四條腿

米利根有四條腿

所以米利根是一隻貓

雖然兩個前提皆為真確,但這個結論並不正確,因為米利根和貓之間並沒有聯結(米利根也可能是狗)。而如果前提之一併不正確,那麼即使邏輯站得住腳,結論也可能不正確,例如:

所有的貓都是黑色的

米利根是一隻貓

所以米利根是黑色的

這個邏輯站得住腳,但結論並不正確,因為第一個前提並不真確。

三段論可能導致各式各樣的錯誤推理,但只要按部就班遵循規則,都可以找出漏洞來。由此可知,為什麼大家會說是希臘人教會我們如何理性思考。

現代的西方醫學也可遠溯到古希臘,尤其是生於公元前5世紀,雅典輝煌時期的市民希波克拉提斯(Hippocrates)。他的論著迄今猶存,不過想必是好幾位遵照他的醫療方法和原則行醫的作者編撰而成。

希波克拉提斯秉持理性去解釋疾病,認為罹病自有原因,和魔法、巫術及天譴無關。他仔細觀察疾病的發展和染病的環境,試圖從疾病發生的過程中看出模式,就這點而言,不啻是史上第一位流行病學家。他對醫生的責任嚴格要求:謹慎、有醫德、時時以病人的福祉為念。事實上,他的著作界定了「醫藥」這門行業的意涵。

現在進入醫學院的學生都要宣誓遵守他所揭櫫並且以他命名的誓詞:希波克拉提斯誓約。這套誓詞無意間揭露了他那個時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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