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歐洲,是個混合體 第二章 神性到理性,科學到浪漫

——近代歐洲

構成歐洲文明的混合體是個不穩定的組合。雖然它延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整個中世紀,一千年左右,但組成元素之間並不調和。時至公元1400年,這個混合體開始分崩離析,它的分裂首先始於文藝復興。

文藝復興常被描述為古希臘羅馬學術的發現或再發現。不過,這並不是說這些智識成就曾經遺失,而今重新被找回,雖然當時確有若干新的發現問世。它的改變在於不再使用古代知識來支持基督教會的神學,而是有許多學者,主要是在教會體系之外,嚮往希臘和羅馬在創造這些知識時的世界樣貌而意圖加以擬造。他們希望像古代藝術家那樣從事藝術創作,希望建造出類似他們的建築,跟他們一樣讀寫拉丁文,所思所想俱與他們相同。他們想回到過去那個非基督教的世界——但這樣的世界已被教會藏匿起來,因為教會只把這些知識利用於遂行自己的目的上。

這也是一個比較「入世」的世界。古典時代之前的人對死後的生命其實沒有那麼看重,對人在地球上的所作所為關注更多,他們對人的力量和能耐歡喜擁抱,不會滿腦子想的儘是人的邪惡墮落。文藝復興學者現在進入了一個思想奔放的世界。怎樣生活最好,想些什麼最好,古代哲學家和道德家早就百花齊放,在觀點上百家爭鳴,但他們的辯證和推論並沒有被傳承下來,因為基督教會已經給人民的思想緊緊裹上了束縛衣。

不過,文藝復興學者並沒有直接攻擊基督教。他們的個人態度或有不同,但大致上對基督教採取的觀點頗類似於古人的宗教觀,那就是:宗教是個基本的存在,大體而言是件好事或者說有存在的必要,只是世界上還有更多的事情值得關注。宗教不該鉗制生活和思想的一切,而這正是教會一貫的目的。這樣的鉗制一旦被打破,歐洲的思想反而變得比過去更大膽開闊、天馬行空。

隨著文藝復興來到,歐洲社會開啟了它漫長的世俗化過程。在世俗的世界裡,宗教可以存在,但是屬於私人事務,或是一群人受到某些信念所吸引的結社團體——就像我們今天的世界。宗教不能左右社會,不能強制每個人遵守規定和儀式,也不能宰制思想。

文藝復興的結果是,身處於某種文化和傳統的人,靠著思想讓自己邁入另一種文化和傳統。一旦跨過這條分界線,你就永遠不一樣了。任何東西都不再是不變的。歐洲的思想家們震撼於文藝復興時期所帶來的衝擊,而這並不是它最後一次發生。

最開始把希臘和羅馬年代稱為古典時代的,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古典在此處意味著經典、最優,例如我們說經典的接球、經典的演出,是種無法超越的精彩。他們相信,古人在文學、藝術、哲學和科學方面的成就一直無人超越,未來也無可超越。至於他們自己,能夠庶幾近之也就不錯了。如此這般,歐洲這個組合體就因為「文藝復興」的這個信息——古典的東西是無與倫比的——受到了干擾。

西方人現在計算年代的方法是建立在兩個不同的基準上,這不啻是代表:這個文明的本質是個混合體。制定公元年份是從基督誕生的那年起算,這表示西方人依然承認自己是基督教文明的一部分。AD是拉丁文Anno Domini的縮寫,意思是救世主出世之年(事實上耶穌並非誕生於公元元年,生於公元前6年或前4年更為可能)。不過,我們把歷史劃分為幾個時代——古典時期、中世紀、近代,就跟基督教毫無關係了。這是文藝復興時期的觀點,意指古典世界已臻於完美的巔峰,之後人類逐漸偏離了正道,就此跟寶貴的遺產失卻了聯繫。這段「暫停」時期就是所謂的中世紀,也就是基督教會在智識和社會生活上實現全面操控的時期。因此,古典時期、中世紀和近代的區分,和基督教是不相干的。

有三件雕塑作品可以顯示古典時期、中世紀和近代這三個進程的轉折(見下頁)。第一件是一尊古希臘雕像,留存至今的希臘原始雕像屈指可數;我們今天看到的通常是羅馬人的複製品,品質很難和真跡相比。這尊雕像出自普拉克西特列斯(Praxiteles)之手,雕的是赫爾墨斯(Hermes)握抱著嬰兒酒神狄俄尼索斯(Dionysus)。人體是完美的,這個觀念是希臘的發明之一。一如藝術歷史學家肯尼斯·克拉克(Keh Clark)所言,裸體像和裸露的身體是有分別的。裸體像本身展現的是豐富的力與美,它是一種恰到好處的狀態;裸露的身體就只是沒穿衣服而已,而且因為沒穿衣服而顯得自曝其短。

當然,大部分的男體看起來並不像那尊雕像;希臘人的目的不是要展現哪個人的軀體,他們的用心是從人體中找到完美,並且利用數學算出至為賞心悅目的比例和線條。

第二件雕塑作品呈現出中世紀的人體觀。這是德國希爾德斯海姆(Hildesheim)教堂大門上的人物畫,它刻畫的情景,是亞當和夏娃吃下了上帝告誡他們不能吃的水果。亞當在責怪夏娃,夏娃在責怪毒蛇,兩人都為自己的赤身露體感到羞愧,拿手遮遮掩掩。

這明顯不是裸體作品,它們是基督教義的具體展現,表示身體是邪惡的,是罪惡的根源。

第三件是文藝復興時期的米開朗琪羅(Michelangelo)的作品,他將自己投射為希臘古人,重拾他們對裸體的概念。他所雕刻的大衛像是公認的完美人類形貌;人類是尊貴、高尚和美的化身——一如哈姆雷特所形容:「行動多麼像天使!悟性多麼像神明!」

從裸體作品到罪惡的赤身露體再回歸裸體作品,可以代表古典時期到中世紀再到近代的意涵演變,而這正是文藝復興對它本身的理解。

文藝復興是中世紀世界遭遇的第一個重大衝擊,16世紀的宗教改革運動是第二個,這回是對基督教會的直接攻擊。宗教改革的目的,是要基督教會回覆到尚未羅馬化之前的樣貌。我們說過,基督教會因為跟著羅馬帝國一起成長,各種特性深得羅馬真傳;在羅馬帝國滅亡後,教會的教皇依然屹立,地位儼然君王一般,而各教區的主教和大主教,也猶如古羅馬帝國的行政百官,轄下更有不計其數的地方神父教士。這個聖職體制不單有自己的法律、刑罰和監獄,還有自訂的稅收制度。

教皇和主教團掌理著整個教會,教義也由他們制訂。教會可以給你救贖,可是必須透過它所掌握的東西來運行。你要得救,非得靠神父和主教不可。你必須領聖餐、參與彌撒,還需要神父替你變魔術,把麵包和酒變成耶穌基督的血和肉。你需要神父聽你懺悔,賜你寬恕,教你如何贖罪。神父可能要你念百遍千遍的聖母瑪麗亞或指示你去朝聖,或者如果犯行重大,會要你到聖壇之前乖乖接受鞭笞。如果你是有錢人卻快死了,他可能會斬釘截鐵地告訴你,除非你把大筆財富留給教會,否則你進不了天堂。

在中世紀,大部分的神父、主教和大主教加入教會,並不是因為宗教情懷或特別虔誠;他們加入教會,是因為它是當時最龐大也最有錢的組織。領聖職就跟今天你去當公務員、進大公司、進政壇或進大學沒有兩樣,可能是為了一份穩定的差事、有興趣的工作或高薪,也可能是為了吃香喝辣、施展權力。在教會裡,你有的是機會撈油水、發橫財,還能替親戚朋友謀職找事,讓他們雞犬升天。

可是,這個巧取豪奪、富有又腐敗的組織,卻也是耶穌教誨以及早期基督徒言行記錄的保存者。耶穌和他的門徒出身卑微,如今教皇和主教們卻高居於廟堂之上。耶穌早就警告過擁有財富的危險,而早期基督徒聚會都是在自家或別的信徒家裡。《聖經》上對這些都有明文記載,因此,教會保存的聖典文獻若是落入了反對基督教的批評者之手,很可能會變成引爆的炸藥。

那麼,教會是靠什麼手法,可以避開這種破壞性的批判這麼久?

由於《聖經》是以拉丁文書寫,極少人能夠閱讀。教會說,它是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解讀《聖經》的權責單位。任何人要是利用《聖經》去批評教會的訓示或作為,就會被當成異教徒綁在木樁上燒死;換句話說,你要是非信徒,不但會害了自己,對基督教也會造成威脅。可是,到了16世紀,有個「異教徒」卻逃過了一劫,他的名字是馬丁·路德。

馬丁·路德畫像,德意志宮廷畫家盧卡斯·克拉納赫(Lucas ach)繪於1532年。

馬丁·路德是個修士,對自己的宗教非常認真。他對自己的救贖充滿煎熬:「我,一個滿身罪惡的人,必須怎麼做才可能得救?」一天,他讀到《聖經》中保羅寫給羅馬教會的書信,頓時豁然開朗。保羅說:「你只要相信耶穌基督就能得救。」馬丁·路德從這句話里做出推論:

你根本不必做任何事就能得救,尤其不必對神父的指示言聽計從。你只要相信上帝、抱持信仰就行了。

「因信稱義」,是路德教派的中心教義。只要相信基督,你就能得到救贖。當然,作為信徒,你會樂於去做讓上帝高興的事,一如教會所說,要行善積德,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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