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春之獠牙

最大一場雪總是在立春以後降下來的。雪花以一種和春天相稱的明快節奏不停的飄落著,但云層卻像凍住的鉛水一樣輝映著陰鬱的天光,這樣的蒼穹依然保留著隆冬的沉重感。

從外面回來我草草抖掉肩膀上的積雪,推開到了冷天才會裝在堂屋口的雕花隔罩排門,卻意外的發現一個剽悍背影正局促的縮在火盆邊,似乎嫌火苗不夠溫暖他高大的身體似的,一個勁的摸著自己剃得只剩髮根的後腦勺。

一看見這傢伙,我就像被看不見的針刺了一下似的,不自覺地皺了皺眉頭——這不是砂想寺的醍醐嗎?

和這位高大健壯的武力派少年有關的記憶幾乎沒一件是好事,遇上幽靈怪物算是家常便飯,身陷囹圄危境也不是沒有過,最糟糕還不在這裡——令人不能忍受的是他的出現,幾乎動搖了我和冰鰭之間原本牢不可破的信任和牽絆。

個性彆扭的冰鰭剛碰上醍醐時也著實針鋒相對了一陣,可兩個人不知什麼時候陡然就要好起來,這種要好又和男孩子之間明朗果斷的交情有著微妙的差別,似乎包含著什麼必須將我排斥在外的秘密似的。由於種種原因我無法去深入探究這秘密的內核,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持續下去,久而久之我和冰鰭的心一定會因此而走上分歧的道路,並且漸行漸遠。

好在從中元開始這砂想寺來的煞星便銷聲匿跡了好個月,讓我們兩個過了幾天清靜日子,沒想到舊曆年剛過他居然又跑上門來,還大大咧咧的佔據火盆邊一大半位置,都把冰鰭擠到角落裡去了。

聽見門格子的響動,醍醐警惕的回過頭來,一看見是我他便站起來走到門口,露出古怪的友善笑臉:「喲!火翼,這樣的下雪天還出門,那是什麼非去不可的地方啊!」

我沒好氣地揚了揚手裡的一疊簿本:「借寒假作業!」

因為一個寒假都閑耗掉了,如果不想剛開學就被老師罵的話,就只能趁這最後幾天快馬加鞭趕完作業。因為冰鰭是個在學校操場上都會迷路的大路痴,所以我們說好我出門去借而他負責抄錄。至於去哪裡才能找會按時完成寒假作業的乖乖牌,冰鰭說只能去「十八家」拜託住在那邊的一個同學了。

要從位於城中的我家跑到遠在城南的小巷「十八家」,原本就得花半個多小時,偏偏出門時天空又開始飄雪花,不一會兒便轉成了大雪,在刺骨的寒風裡跑了一個來回,中間還走錯了路,回到家我只覺得頭重腳輕,肯定是著涼受風了,醍醐卻還堵著門口好像不準備讓我進屋的樣子。

我用不友好的眼神瞪著醍醐比光頭好不了多少的腦袋,他卻滿不在乎的笑了起來,拍去我肩頭重新積起來的雪花後讓開了路。這可能是要表示親切吧,但是下手未免也太重了,別說積雪,連肩膀都快被他拍碎了!

我被他敲得一個踉蹌,只聽耳邊嗡的一聲銳響,就好像有什麼急速飛去似的。反射性的回頭看去——空無一物的天井裡,只有雪花紛紛揚揚的篩落著……

看這情形,我又被不幹凈的「東西」跟上了,擁有強大的貔貅魂象的醍醐,仗著自己是鬼見愁「火珠」,很輕易的就驅散了這些不識相的魑魅魍魎。

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道謝的時候,醍醐的扯開大嗓門一疊聲的抱怨起來:「真是的,都是八百年前丟的東西了,這種天氣寺里偏要派我出來找,說是今天這日子因緣最深,一定能找到!我可看不出來有什麼緣分——剛出門就碰上大雪,幸虧已經在你家附近了……」

「你這和尚還真閑啊!」明知道被砂想寺僧人撫養長大的醍醐,最怕別人這樣稱呼他,可是被吵得頭痛的我故意壞心眼的諷刺著。醍醐果然立起了威武的濃眉,神情霎時兇狠起來:「跟你講多少遍不準叫我和尚!」

「火翼,怎麼花這麼長的時間啊?」冰鰭及時打斷即將進行下去的無聊爭吵,我揉了揉被冷風吹痛的額角,皺起眉頭——怎麼會耽擱那麼久的呢?是因為走錯了路啊。

本來和那同學就不太熟,而他家所在的那條陰暗小巷「十八家」里又都是差不多的房舍。記得明明是從掛了同學家名牌的大門進去的,可是我偏偏走到了不相干的院落,更糟糕的是那戶人家雖然沒在門上糊白,但看陳設就知道正在居喪期間:大冷天的,堂屋也沒有張起隔罩排門的,迎面的條案上別無他物,只擺了一幀飾有黑紗的照片。

寂靜無聲的庭院中,一個身穿墨色衣服的短髮婦人坐在堂屋口的檐廊下,看著頹然飄落的積雪默默地流著眼淚,我這個不速之客引來了她驚訝的注視,不過似乎意識到盯著別人看是非常失禮的事,只是一瞬間這婦人便低下了頭……

雖然只是浮光掠影的一瞥,但令人眷戀的和煦溫暖已經飄蕩過冰冷的空氣真切地傳遞到眼前。這陌生婦人身上有著一種說不出的親切感,讓我一時不能斷然轉身離去——也許我明白她此刻的哀慟。

這個世界上明明有數十億的人存在著,可是為什麼最想見的那個人卻偏偏不在呢?既然如此,自己繼續停留在人世間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呢?如果做什麼就可以挽回的話,哪怕付出再高昂的代價也要逼迫時光倒回,好彌補過錯。可是現在卻什麼也做不到,只有哭泣而已,有時甚至……連哭泣的資格都沒有。

「對不起,我走錯門了……」這樣想著我已不自覺地走上了檐廊,向她欠身賠禮。因為距離拉近,這位嫻雅的婦人的慈祥悲切的眼神更加清晰起來。知道這種哀慟是根本無法安慰的,可是我還是努力的傳達著:「請……請節哀,如果一直這麼傷心的話,往生的人也會放心不下的……」

那婦人似乎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溫柔而哀傷的笑容。仔細看來,她的面孔就像從內部煥發出瑩光般蒼白,因此淡雅的五官給人的印象並不強烈,反而是眼角邊一點點陰翳被忠實地強調出來——即使隔著滿天的風雪,我還是清楚地看見這位婦人的眼梢生一顆美麗的小痣,恰恰就在淚水流過的位置,看起來既嫵媚又幽怨……

沉浸在對那驚鴻一瞥的素凈容顏的回想里,我勉強的回答冰鰭:「我……中途走錯了路。撞倒別人家去了,那好像還是服喪的人家。」

「你直接就回來了?」冰鰭不滿的提高了聲調,「不是去了那樣的人家之後,要繞道去人多的地方之後才能回家的嘛?」

「我走的是人來人往的大街,應該不礙事吧?」我可能真的受了寒,不僅頭越來越重,而且連喉嚨也疼起來了。冰鰭與其在意這種枝微末節,還不如體諒體諒人家的辛苦呢。靠著几案,我費力的接著解釋道,「更何況我又不是特意去弔唁的,只是走錯了門而已,犯不著那麼緊張的。」

「直到今天你還是沒什麼警惕心!」冰鰭的語調焦躁起來。

醍醐卻在一邊不懷好意地笑道:「火翼啊,你知道為什麼從居喪人家出來後,要繞道去人多的地方嗎?那就是怕還沒離開的死靈盯住你啊——繞道去人多熱鬧,生氣旺盛的地方,那傢伙就沒法跟在你背後纏住你了!」

居然嚇唬我,難道不知道「燃犀」都是被嚇大的嗎?論起看透黑暗的能力,我可比他這個凶暴的武鬥派「火珠」要強多了——雖然感冒抵抗力弱,被一堆不足道的雜鬼精魅附在身後,可在那戶人家我卻根本什麼也沒「看見」,哪裡有可能會跟來什麼尾隨者!

沒力氣再和他們磨嘴皮子,我狠狠地瞪了醍醐一眼就退回後院自己的廂房裡去,反正作業借來任務就已完成,從現在開始我要好好睡一覺,這是對付受寒感冒最靈的良藥了。

在暖洋洋的床上躺下,眩暈的感覺頓時好了許多。可就在我迷迷糊糊剛有些睡意的時候,偏偏突然響起剝剝啄啄的敲門聲。

我連問了兩遍「誰啊」都沒有回應,十有八九是冰鰭這小子又想趁我頭暈腦脹的時候耍花樣,變著法子偷懶不抄作業吧。下決心不理他,可是敲門聲卻綿密而固執的響個不停。

「你就進來吧,不能放人家清靜一下嗎……」我惱怒的嘟囔著,拽過被子擁緊沉重的腦袋,轉身朝著床里。

「那麼我就進來了。」隨著輕微的門響,陌生的溫柔語聲在我背後響起,那是成熟婦人的嗓音,「你不舒服嗎?不用起來招呼我,只要聽我講就行了。」

奇怪,是來找我的客人嗎,怎麼聲音聽起來這麼陌生呢?家裡人怎麼都不招呼一下就讓她一個人進來了,這麼失禮的事情從前可沒有過啊。我努力想轉過身看來人一眼,可突如其來的眩暈使我手腳一陣發軟,一時間竟動彈不得。

真是丟臉,怎麼能背對著客人呢……

「剛剛實在太謝謝你了,受你諸多照顧,我才能變回現在的自己。」這一刻,響起了婦人帶著悲傷而慈祥笑意的聲音,「你真的是個溫柔的人,一直在幫我。如果不是你那麼說又那麼做,我恐怕會神志昏亂、意志消沉下去吧,也許還要讓往生的兒子不停地擔心也說不定……」

我照顧誰、幫助誰了?對了,應該是那位眼角長淚痣的婦人,也就是走錯路誤入的居喪人家的女主人吧,她怎麼會跑來找我呢,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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