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虛舟

真不敢相信,冰鰭居然會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在天井中央攔住我,冰鰭從懷中緩緩掏出一枝接近枯萎的玉簾花,這種和曼珠沙華同時開放的潔白花朵有著碧青軟玉似的柔莖,因此乍一看我並沒有發現花枝上還卷著一張淡綠色末濃的薄紙。

反射性的解下信箋展讀,我只是匆匆一掃,這樣的字跡就赫然映入眼帘:

——「突然非常想看你做的寒海棠,我會在中元夜的雙獅橋頭等你。有些話,無論如何都想讓你知道。」

——「如果願意相見,請速速回信。」

落款是,雪之下……

是雪之下寫給我的信!這朵玉簾花已漸枯槁,可見信箋是寄出一陣子了,難怪前幾天在雙獅橋頭遇見放河燈的雪之下,他會對我說——因為我沒有回信,所以等七月半中元法事後,他將踏上漫無目的的旅程。

原來他指的根本不是系在紫陽花上的那一封,而是這封至關重要的信件,可是我之所以不回信是因為根本沒收到啊,誰能想到它居然在半路被人給攔截了下來!

我目瞪口呆的瞠視著冰鰭,這傢伙卻完全沒有半點的羞愧歉疚,反而說得理直氣壯:「是前幾天晚上問道河邊的那個男孩子的信嗎?寫出這樣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到底是什麼意思?你怎麼會認識這樣的人?」

我一時間目瞪口呆:「你……你偷偷扣留我的信,還跟我講這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你不也躲在砂想寺牆角偷聽我和醍醐的說話嗎?」冰鰭絲毫沒有反省的意思,只是微微眯起細長的鳳眼,不可捉摸的微笑浮現在他唇邊,「而且這不能怪我——我只是『聽見』雙獅橋頭的獅子唉聲嘆氣,好像在擔心什麼似的。我好心問他為什麼煩惱,他說他常常做你的信使,至於擔心的根源卻始終守口如瓶。所以……不能不讓我介意啊!」

我當然知道同樣身為「燃犀」的冰鰭擁有怎樣的能力。可是這麼多年來,就像我從來沒想過要用洞見黑暗的眼睛去窺伺他的隱私一樣,冰鰭也從來都沒有用傾聽彼岸之聲的耳朵來打探我的秘密,因為我們之間根本不存在虛假,不需要掩飾,不用去隱瞞,可為什麼就只是一轉眼,一切都改變了呢……

「你是在懷疑我嗎?冰鰭!」我忍無可忍的大聲喊道,「居然開始懷疑我了,你怎麼會變成這樣的,是誰讓你變成這樣的,是不是醍醐!」

「關那傢伙什麼事。」漸漸昏暗下去的天井裡,回蕩著冰鰭微弱的輕笑聲,「沒發現自己改變的人是你吧!你並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被狂氣纏住的,但我看得很清楚——你身上的狂氣,從前幾天晚上在雙獅橋和那個少年相遇之後就出現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的聲音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即使不去求證我也明白冰鰭在暗示什麼,他在暗示是雪之下使我狂氣纏身,甚至在暗示……雪之下本人就是與狂氣為伍的異類!

「什麼意思?我並沒有遮遮掩掩,你還聽不出什麼意思嗎?」冰鰭的回答直截了當,「希望只是我多慮,那天晚上你遇見的只是迷路幽魂而已;但願他和我們曾經遇見過的那些傢伙一樣,只是迷惑於燃犀的光亮而暫時徘徊!」

實在……太過分了!冰鰭他了解雪之下多少,他知道雪之下不顧自身危險也要幫助我的仗義嗎,他知道雪之下盡心儘力地想要留住母親的生命最終卻可能還是無能為力的痛苦嗎,他知道雪之下形影相弔想要找到棲身之地的孤獨嗎?冰鰭明明什麼都不知道,憑什麼如此輕率的斷言雪之下一定是異類!

低下頭深深吸了口氣,氣過了頭的我反而微笑起來:「你有什麼證據證明雪之下是異類?更何況就算他是彼岸世界的傢伙又怎樣呢?在你我的身邊,這樣的傢伙多一個少一個也無所謂吧……」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一直神態從容的冰鰭突然間變了臉色。

「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只知道必須去見雪之下,如果現在不去的話,會後悔一輩子的!」這樣的回答,幾乎不需要思索就脫口而出。

這一刻,冰鰭收起了焦急的神色,他的神色沉靜如冰:「我不想看見你犯錯,火翼。所以再提醒你一次——不要忘了,我們是最接近彼岸的一群,跨過那個界限只要小小一步……」

不得不承認,說出這句話的冰鰭,從神色到語調都像極了祖父,也正因為這份相似,激起了一直存在於我心底,卻不曾被察覺或者說被刻意忽略的抵觸。現在我終於明白這份微妙抵觸的根源了——和冰鰭不同,我永遠都不可能像祖父的,我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像他一樣成熟而又強大的「燃犀」!

紫陽花與向日葵,在桃葉津的隱樵廬庭院中,醍醐曾一度拿這兩種分別盛開在雨天和晴日的花來比喻我們兩個。我一度認為,冰鰭與堅忍地靜默在梅雨里的紫陽花無比相似,但如今卻發現事實並非如此——他才是可以堂堂正正的傲立於陽光中的花朵,躲藏在固執而脆弱的綿綿細雨里的,明明是我自己……

「不要總是拿這些大道理來嚇我!」慢慢地低下頭去,我一字一字地說道,「就算跨過『那一步』前往彼岸,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再也不顧任何人的阻攔,我連行燈也沒有提,轉身就飛奔出大門。穿過聳峙的磚牆,穿過薄暗的樹叢,穿過幽深的巷陌,我沿著問道河岸奔跑著。十五夜的滿月下,黢黑的河面上漂浮著星星點點的金色燈盞。雖然現在香川城裡七月半放河燈的風俗已漸漸式微,但還是有不少保存古風的人家以這種方式懷念先人。

夜幕下的問道河堤上,零零星星的路人們捧著荷花燈盞,三三兩兩的且行且笑。踉蹌著穿過那些悠閑的身影,我像被什麼牽引住那樣徑自跑上雙獅橋。轉頭四顧,小橋周圍闃無人跡,渺無人聲,灌入耳中的只有秋蟲伶仃的啼鳴。我慌忙轉身奔向橋頭,蹲踞在一隅的獅子雕像輪廓線條異常輕靈流暢,巧妙地中和了石頭材質的沉重感,那姿影彷彿隨時都會歡跳起來。可是我完全無心欣賞,只是一味在它爪間尋找有沒有信箋的蹤影。

不會有信的,這我早就已經料到,可是指尖卻還是流連在冰冷的石獅子掌心內,不願意就此放棄,就此離開……

終於接受了一無所獲的事實,我頹然轉身踱上橋心,無力地伏在青石欄杆上。俯瞰下方,漂流的燈盞將河面化為一條斑斕的織金錦帶,當它們在近距離中漂過橋下,燭火的光芒搖曳著勾勒出花燈蓮瓣纖細的輪廓,就這樣延綿不絕的蕩漾而去……

雖然心不在焉,但我還是不免有些奇怪——明明沒有見到很多祭祀的人,可是河燈的數量卻多得異樣。它們源源不斷的飄來,盈盈地燦然一色,於是整條河川都鋪滿了半透明的金炎,也正因為如此吧,水域盡頭的一點嫣紅光暈才會顯得格外優雅醒目,這點緋痕靜靜的滑過墨色銅鏡似的河面,曳著珊瑚似的倒影……

躍動的燭火被朝霞般紛紜艷麗的琉璃紙花瓣守護著,恍若柔嫩花芯——這盞與眾不同的河燈,做成了牡丹花的形狀……

這一刻,我前所未有的肯定了雪之下曾經來過——我不會認錯的,因為這就是他的牡丹河燈!

不知為什麼,回想中雪之下的身影總是孤獨的躑躅於暮春虛幻的陽光里,就好像他所鍾情的牡丹花年年都會在那個時節綻放一樣。這盞同樣做成牡丹姿態的河燈,究竟是祭奠親人還是為他自己送行,我無從知曉;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今夜過後他便會將自己交給命運,無論被帶向何方……

我的視線捕捉著那悠悠漂過雙獅橋洞的牡丹燈盞,而腳步卻早已不由自主地追著它向河邊奔去。夜色里墨黑一片柳樹在潮濕燠熱的晚風裡輕輕飄搖著,唯獨靠近路燈的地方被映成透明的萌蔥色。就在這一刻,那綺麗的緋紅光芒,再次被那悠悠垂下的萬縷碧絲絛給纏住了……

幾乎是反射性的,我疾步奔到柳樹下,俯身去拆解糾纏在一起的柳條和花瓣,然而水波的動蕩卻令我手下一滑沒有拿穩,燈心的蠟燭陡然翻倒。琉璃紙遇火即燃根本無法阻遏,只是眨眼間牡丹河燈便化成一團躍動的炎光,火苗借勢猛然騰起,直燎向我的眉睫……

額前的幾縷頭髮已飄出被灼枯的焦味,我反射性的後退避開烈焰的高熱,可是那逼近的火光卻絲毫沒有減弱——牡丹河燈的光芒被某種更為絢爛奪目的光明吞噬了。我難以置信的抬起頭,只看見發光的巨大樓船如初生旭日般冉冉地浮現,一瞬間掩蓋了滿月的清輝……

簇擁在萬點光海中,那艘大船就如漂浮在水上的金碧輝煌的廟宇一般。我一時間看得目瞪口呆——這……不會就是所謂的「神座船」吧?

很久以前香川上元和中元都有燈會,常引得萬人空巷前往觀看。與元宵燈會的花燈隊走陸路不同,七月半的盂蘭盆燈會往往是船隊載著花燈彩樓從水上通過,不過後一種盛況如今早已不見,我只聽祖母說起她在年輕的時候曾經有幸一睹:

好不容易等到初秋的清夜降臨,遊人的喧聲與鼓吹之聲頓時沸騰成一片。彷彿被這種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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