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曼珠沙華的黃昏

殘暑漸漸消退的農曆七月,那正是夏天戀戀不捨的合上眼睛的時候,彷彿一夜之間,從殘留著盛夏燠熱與潮濕的落葉里,無數纖細光潔的柔莖優雅的斜挑起凝固的火焰之冠冕——那就是曼珠沙華開放的樣子。

每到這個時節家裡總是有些忙碌——不久就會到我和冰鰭的生日,前面卻先是追奠先人的中元。於是生與死的維繫忽然間微妙起來,因為在祝賀我們兩個的生辰之前,不得不先超度冰鰭那位胎死腹中的孿生兄長,就如同只有掙扎出絕望的死之黑土,曼珠沙華才能絢爛綻放……

我看得出雖然很少表達出來,但冰鰭一直對此無法釋懷——他本來應當是孿生的次子,可他的兄長卻沒能活著被生下來。不知出於怎樣的想法,冰鰭至今都固執的懷疑自己是不是奪取了兄長的生命才平安降生的。

因為清楚他的性情,那夭折的孩子在我家便成了禁語,祖母也好,爸爸媽媽也好,叔叔嬸嬸也好,大家刻意避開任何會令冰鰭聯想起兄長的話題,因為在這個家裡,唯一不能用平常心對待事過境遷的人也許就是他了。整個七月,隨著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曼珠沙華一起,他寂寥的情緒便會像暗火一般,默默燃燒在家中的每個角落。

醍醐初次造訪我家,是以砂想寺侍者的身份來送七月半中元用具的。我清楚地記得,門口傳來他低沉淳厚的通報聲時,除了窩在書齋的爸爸和還沒有從醫院下班的重華叔叔之外,全家人正坐在前庭的百日紅樹下搖著扇子乘涼。聽見那報出自己名字的沉著聲音,媽媽和嬸嬸都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手中的動作,微微湊近交換著複雜的眼神,用團扇遮住臉龐詫異的小聲議論著:「砂想寺的醍醐?」「是那個時候的孩子嗎?」

——那個時候的孩子。

記得在桃葉津的石榴館,祖母第一眼看到醍醐時也曾這樣脫口而出。此刻漸漸高遠起來的黃昏天空裡布滿綺羅似的薄雲,夕陽返照使景物的輪廓鮮明得異樣,醍醐的剪影就站立在門口那一抹斜光中,我感覺到家中長輩們朝他投去的,絕對不是眺望著初次會面的陌生少年的目光。

醍醐放下器具,鄭重地向祖母和媽媽行禮,從他的動作里完全看不出平日懶散得意又蠻橫的架勢,只有那不經意滑出領口的獸牙吊墜悄悄泄漏了他一貫的野性風範。這來自砂想寺的少年最終走到嬸嬸常夏的面前站定,深深的低下頭。薄暮中涼爽的微風傳來他沉穩的聲音:「對不起。」

一瞬間驚訝的光芒閃過嬸嬸的眼底,隨即似乎領悟到什麼似的,她輕輕擱下瞿麥花紋的扇子,溫柔地微笑起來:「怎麼能這麼說呢。」

「無論如何道歉都已經不能挽回什麼了,那件事情我一定會有個交待的。」醍醐依然保持著鞠躬的姿勢,訴說著意義不明的話語。

我環顧四周,祖母和媽媽臉上那心照不宣的神情沒來由的讓人焦躁——這來歷不明的少年與家人之間一定擁有著共同的秘密,而我竟絲毫不曾知曉,這個事實令某種若有若無的異樣氛圍像盛夏濕熱的炎風般,沉沉壓在我心頭。

見醍醐依然一副認錯的架勢,嬸嬸緩緩地站了起來:「要交待什麼啊——當時的小嬰兒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變成了這麼出色的少年,還有什麼比這更讓人高興的呢?這就是最好的交待了。」

醍醐緩緩直起身體,但卻依然拘謹的低著頭,那剃得只剩髮根的腦袋看起來多少有點可笑。嬸嬸抬起手摸著個子比她還高的少年的青發茬:「別放在心上——是我沒福分擁有兩個兒子,而那個孩子沒有造化被生到這世間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錯。所以打起精神來吧!」

——是我沒福分擁有兩個兒子,而那個孩子沒有造化被生到這世間而已,完全不是你的錯。

雖然沒有言明,但嬸嬸想說的事情清楚地傳達出來了——她的言下之意,居然是在說冰鰭的兄長的夭折和醍醐有關!

悄悄轉過頭去確定冰鰭的表情,我只看見他纖細的眉宇一如既往的寂寥著,不著痕迹的掩蓋著此時的心情……

「既然你一直思念兄長,就把醍醐當作沒見過面的兄長吧。」祖母突然抬起手拍了拍冰鰭的肩膀,不顧我迷惑的表情,冰鰭不動聲色的站起身來,一把拖起醍醐就朝門外走:「我送他回砂想寺去。」

嬸嬸一邊嗔怪兒子一邊作勢挽留:「你這孩子真是不懂事,還沒請人家坐一下呢!」

「我還得回去照顧夏居的師父們呢!」總喜歡和冰鰭抬杠的醍醐,這次居然很有默契的配合了他的提議,真不知道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看來能寂方丈認為是時候了。」目送二人並肩走出大門,祖母自言自語般的說道,她輕搖著蒲扇扇開蚊香的煙氣,「你爺爺當年除了關照我管好你們別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之外,還特意去拜託能寂師父看好醍醐別讓你們幾個見面,直到師父他認為可以為止。我想方丈也拿他這個怪人沒辦法吧……」

我再也壓抑不住內心的疑問了——祖父生前的確這樣的說過:除非方丈能寂師傅許可,我們都不能和「砂想寺的小孩」交往。而照今天的情形看來,這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古怪禁令,絕不會是一時心血來潮而起,一定有著它直接而深刻的緣由,比如說……冰鰭兄長的夭折!

不過女眷們顯然對祖父的那一套已經見怪不怪了,倒是醍醐的清爽勇健樣貌引起了她們更大的興趣,媽媽單手撫著面頰感嘆起來:「說起來,當年砂想寺把那孩子送過來的時候,那樣子就別提多虛弱了,小貓兒似的,我還以為養不大呢,沒想到一轉眼長這麼大了!」

「可不是!」嬸嬸也隨聲附和,「現在長得結結實實的多討喜,不像我家冰鰭,一點男子漢氣概都沒有。」

你一言我一語之間往事漸漸清晰起來——十多年前,砂想寺方丈能寂師父撿到一個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因為寺眾不懂得養育就托給比較相熟的我們家代為照顧。當時媽媽和嬸嬸都有了身孕,看見小嬰兒可喜歡得不得了。唯獨祖父不太贊成的樣子,一味說著孩子來歷不明,說不定會惹上什麼麻煩,勉勉強強的才答應收留。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象在證實祖父的擔心一樣,那年酷暑一直持續到中秋前後,這種萬里無雲的響晴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似的,可大風卻突然吹起,連續幾日的颳得昏天黑地。就在沙塵大得連整片天空都變成青灰色的那一天,離預產期還有一個月的媽媽突然有了生產的徵兆,一家人頓時慌了手腳,祖母和爸爸忙著將媽媽送去醫院,據說狀況是相當危險,直到祖父趕來之後,我才有驚無險的平安降生。

可是當時只有笨手笨腳的重華叔叔留在家裡照顧行動不便的嬸嬸,不留神竟讓她被風沙迷了眼,一腳踏空摔倒了。嬸嬸從那個時候開始陷入半昏睡狀態,送到醫院治療了將近一個月,生下冰鰭之後好不容易才康復,然而她所孕育的孿生子中的長子最終還是沒能活著來到人間。

冰鰭的安全誕生多少沖淡了一些悲傷的情緒,但不知為什麼性格一向沉靜內斂的祖父對此卻格外沉不住氣,他時常責怪自己思慮不周,能力不夠。並且堅持將剛滿周歲的醍醐歸還給砂想寺,並和能寂師父約定:直到他認為可以為止,決不要讓醍醐和我家的孩子見面。

不過砂想寺與我家到底只隔了一條巷子,兩三年前,我和冰鰭早就在機緣巧合之下認識了這位強悍的少年。是我們彼此靈魂的光芒互相吸引的結果,還是冥冥中某種無法逆料的力量在安排,我無從知曉,卻似乎早已身不由己的被某種潛流裹挾而去……

突然煞住奔涌的思緒,我慌亂的站起來,一邊跑向門外一邊回頭朝祖母她們喊道:「冰鰭這大路痴說不定又迷路了,我去看看他怎麼還不回來!」

來到砂想寺的巷口時,天空已是一片昏暗了。寺廟的一帶黃牆已融入了暮色里,寺前漫生的曼珠沙華徒然的熾烈著,好像無法侵入那片凈土的野火。雖然明知觸碰到也只有植物柔和的涼意,但我依然懷著害怕被灼傷的戒備,小心翼翼的避開花叢,正要繞過紅萼開遍的拐角,微涼的風裡突然依稀傳來冰鰭的語聲,距離太遠聽不真切,惟有「姑獲鳥」三個字清晰地落入我耳中。

「不錯,他還不完全,其實根本就是處於和姑獲鳥共生的狀態。」這簡單的回答已足夠我分辨出回應者是醍醐。好啊,他倆趁我不在,偷偷摸摸在談什麼啊!我正要湊過去嚇這兩個傢伙一跳,耳中傳來的意想不到的話語卻驀地阻止了我的腳步。冰鰭的語聲微微帶這些驚訝:「這麼說本來已經被我爺爺封印的姑獲鳥,現在卻又突然出現了,就是因為與那傢伙結成了共生關係。而那傢伙因為還不能獨立存在,所以一直躲著『白先生』,偏偏姑獲鳥總是不知收斂,屢次暴露目標?」

白先生?四月間在石榴館,我也曾聽見姑獲鳥的幫凶提起過這個陌生的稱呼,還不無諷刺地說醍醐是他豢養的走狗。這樣看來,冰鰭似乎也知道這「白先生」是誰又是什麼身份,可他怎麼從來沒對我提起過啊?

「還說呢!訥言先生心腸太軟,當年居然還給了姑獲鳥一次機會——如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