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青指甲

有關「青指甲」的記憶,來自於並不甚遙遠的往昔時光。

直至今天,香川城舊民居一入冬都會在堂屋前架起隔罩,直到料峭春寒退盡時才會撤去。我家撤得尤其晚,因為冬春季節交替的時候,格子排門外總是不斷有陌生客人來訪,每到這時祖父總會親自出來應酬,雖然非常客氣的寒暄著,但他卻從不將這些客人請進屋來。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四月中旬才作罷,所以童年回憶里萌蔥色的初春景緻,總是鑲嵌在被蝙蝠方勝、萬字仙桃等等花紋的窗格子里。

春天裡從不午睡的我,常常趁冰鰭進入夢鄉後溜到書房纏著祖父玩;這個時節,向陽的窗外那株沉丁正綴滿茸茸的輕粉花球,從鑲著金邊的深綠葉片間飄散出類似柑橘的清爽香氣。祖父總是悠閑地坐在斑駁的花影下,面前蕩漾著一縷茶煙。在暖洋洋的陽光里,我或者吃糖果糕餅或者聽故事,或者就乾脆在祖父膝邊睡著了。

不過偶爾也有例外的情況,記得某個花朝節的前日,我來到書房時發現貪睡的冰鰭竟然搶在我前面先到了,還把頭埋在祖父懷裡,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我一見他就虎起臉——活該,誰讓他弄髒我的新衣服!

為了明天花朝出門踏青,媽媽特地縫了兩件叢雲團獅子紋的小襖給我們;昨晚漿過之後拿去晾乾,沒想到今天一早我就發現全都濺上了深藍的墨點。回想一下,這一定是昨晚偷玩祖母通草花染料的冰鰭乾的!見好端端的新衣服變成這樣,我立刻向常夏嬸嬸告狀,嬸嬸皺著眉頭仔細看了一會兒,便很嚴厲的罵了那傢伙一頓。

正要繼續曆數冰鰭的罪狀,祖父卻朝這邊招手了,我只好磨磨蹭蹭的挨到他身邊。祖父苦笑著搖了搖頭,一手拉起我一手拉起冰鰭:「唉……你們兩個可不能再鬧彆扭了啊!來,拉拉手!」

我用力甩手表示抗議,可是在祖父「不和好就不喜歡你啦」這樣的威脅中,只得不情不願的拉住冰鰭。可是剛碰到他的手就覺得光滑冷硬,冰冰涼涼還毛毛糙糙的,我甩開他低頭一看,連指頭都黑成一片了;這傢伙剛剛究竟上哪兒瘋皮去了,滿手都是灰塵!

面對我的不滿,冰鰭卻一個勁的憨笑,真不知葫蘆里買的什麼葯。

「在我說可以之前,你們必須這樣手拉手,無論遇上什麼都絕對不能放開!」祖父再度將我們的手拉在一起,他的笑容雖然慈祥,但我卻感覺出某種不容反對的嚴肅,「不然就不能做我們家的小孩了!」

我連忙一把攥緊冰鰭,嘴上卻不服氣:「我才不要和壞小孩臟小孩手拉手!」

「絕對不可以鬆開!」雖然祖父經常開玩笑嚇唬我們,但從來就沒有說得如此斬釘截鐵,「如果鬆開手那就真的沒辦法了——因為今天的客人有點麻煩,若是之前我還能出手幫忙,可是現在弄不好你們就會被帶走……」

「騙人!客人們都很聽爺爺的話的!」我恨恨的反駁著,可是從眼角瞥過去,冰鰭居然還在不住的傻笑,不知道發了什麼毛病。

「總是依賴我是不行的,如果今天的客人都對付不了,那等『他』真的到來的時候,看你們怎麼應付!」祖父的語調嚴厲起來,他緩緩的靠回椅背,「這次我不會幫忙的,只能靠你們自己!」

祖父……不管我們了嗎?幼小的我根本無法理解祖父話中的深意,只是油然而生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和恐懼——祖父不要我們了,他再也不管我們了!我們犯了什麼錯嗎,為什麼他突然就丟下我們了呢?

「其實今天的客人也並不可怕,因為他曾經被下過咒縛,再次來到我的面前便會自食其果。可是現在有些成問題啊……」祖父的樣子與其說是在教我們什麼知識道理,還不如說是在自言自語著回憶什麼,「其實一年前這客人就已經出現過了,那次是想帶走冰鰭的……不過當時被夜光杯發現了,它扮成冰鰭的樣子一直跟到家裡保護他,我卻誤會了夜光杯……」

似乎發現祖父有些走神,冰鰭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角。祖父這才恍然大悟的揉了揉緊皺的眉心轉向我們:「只要叫出這個客人的『真名』讓他無所遁形就可以了,關鍵是你們不能認錯——要辨認他也很容易,留心看手指……」

雖然祖父在耐心的講解著,可是我一句話也聽不下去。發現了我心不在焉的樣子,祖父的臉色沉了下來:「火翼不認真聽可不行——不要以為下次『他』來的時候,我還能像三年前一樣,守在身邊保護你們!」

最討厭最討厭的,就是這樣的話,可是偏偏祖父今天還說了又說!

「我才不要聽!爺爺大笨蛋!」眼淚頓時奪眶而出,我轉身撇開祖父,扭頭就跑出書齋。

一口氣跑到二門隔罩前,我回頭一看,發現冰鰭也跟在身後,他老老實實遵照命令跟我牽著手呢。雖然慪著氣,但我也不敢貿然違背祖父的吩咐,只得這樣和他手拉手的踱進堂屋中央。

這平日暖和敞亮的空間現在卻又陰又冷,也不知道為什麼,大白天格子門竟然關得嚴嚴實實。可即使如此也不該這麼暗啊,陽光明媚的午後怎麼倒像傍晚時分一樣昏黑呢?

難道變天了嗎?現在天陰下來的話明天花朝節會起大風的,那就不能出門踏青了。我擔心的抬起頭,卻猛地發現常夏嬸嬸正站在漆黑的排門窗影外,也不說話,只是微笑著俯下頭湊近雕花格子,她身後襯著一片灰濛濛的天空。我連忙去開門卻被拖了個趔趄——冰鰭像是腳下生了根似的,居然一動不動地站著,也不去給他的媽媽開門。

單手是無論如何也開不動那又高又重的排門的,我抬頭問道:「嬸嬸自己能進來嗎?」

「既然這麼說,我就進來了!」伴著話音響起的是一陣獵獵聲,好像潮濕的床單灌滿強風一樣。嬸嬸伸手搭在格子上推動門扉,這一瞬間,我看見一道靛青的影子一閃而逝……

中央的排門發出吱嘎聲向兩邊敞開,鮮明的嫩綠色霎時照亮了我的眼睛——明明是大晴天,為什麼剛剛透過窗格子看卻是陰沉沉的呢?不過我一時是管不了那麼多的,因為嬸嬸站在門外向我張開雙手:「來……現在就一起走吧!」

一起走?難道今天去踏青嗎!我頓時忘記了剛剛的難過,興高采烈地朝嬸嬸跑過去。可冰鰭這傢伙竟然像釘在地上一樣不挪窩,雖然是很想鬆開手把他一個人丟在家裡啦,可祖父說如果這樣做的話,就不能做我們家的小孩了……

見我不過來嬸嬸有點著急了,她在門外踱了幾圈,終於像怕摔著那樣小心翼翼的跨過門檻,還探出腳尖點點地面,簡直就是在爛泥地上走路那種姿勢。確定一切正常之後,她疾步走過來,一手攬住我,一手攬住冰鰭。

抱起我們正要出門,嬸嬸卻又露出了為難得神色,她偏過頭打量著我們一下,似乎在考慮什麼一樣。隨即她放開我,低聲嘟噥著什麼換了個方向,卻單獨抱住冰鰭;正要提醒可別忘了我,嬸嬸卻又丟下他把我給攬在懷裡。還沒在臂彎里坐穩她卻再次鬆開手,轉著圈左看右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又抱住我們兩個。原以為折騰這麼久這次總該可以出門了,沒想到嬸嬸還是左右為難的張望著,低聲自語:「不行,沒法一起帶走啊……」

「嬸嬸快點啊!再不出門天都要黑了!」我急著去踏青,忍不住搖著嬸嬸的手腕抱怨道,可是注意力卻被一抹藍影吸引了,難怪剛剛開門時有道青光呢——嬸嬸的手我再熟悉不過了,她什麼時候染了靛藍色的指甲?

「不是嬸嬸!要叫媽媽!」嬸嬸一本正經的糾正著。好奇怪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青指甲的關係,此刻的嬸嬸看起來總覺得有哪裡不太一樣,簡直就好像別人似的。

「嬸嬸就是嬸嬸,不能叫媽媽!」我忍不住抗議著,「還有嬸嬸的指甲不好看,我不喜歡!」

「不喜歡……所以不叫我媽媽嗎?」嬸嬸的表情本來就已經很著急了,現在看起來更加焦躁,她不斷重複著零碎的句子,「寶寶離開我身邊這麼久,已經忘記我了,不喜歡我了……」

不僅是樣子彆扭,嬸嬸今天連說話都顛三倒四的!我和冰鰭相握的手指無意識地加大了力量,視線也不由自主地住追著那陌生的青指甲,看著它們停在嬸嬸臉頰邊,慢慢遮住她的眼睛……

片刻間一綹靛色絲線從嬸嬸下頜垂落,逐漸墜落到她胸前的衣服上,漸漸暈成點點深藍水漬,不斷蔓延開來。原來我錯怪冰鰭了——因為這些水跡就和濺臟那兩件團獅子紋新衣的藍顏料一模一樣!

難道那就是嬸嬸自己弄上去的嗎,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責罵冰鰭呢?

「嬸嬸,那是什麼啊?」我伸出手去試探那藍色的水滴,嬸嬸卻猛地撤開捂住面孔的手,眼前所見驚得我腳下一個踉蹌,若不是被冰鰭攙住早就跌倒——因為嬸嬸的臉上沾滿了粘稠的靛藍液體,糊得她半個面孔都成了青色,從她眼眶裡,那深藍水滴還在源源不斷的涌流出來。她目光灼灼的逼視著我,聲嘶力竭的大喊著:「我是媽媽!為什麼不叫我媽媽,為什麼!」

這不是嬸嬸!看著她伸向我們的慘青手指,我突然想起了祖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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