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石榴館

從來不敢吃石榴,因為總覺得那是可怕的東西。

回想起來,這種恐懼應該源自孩提時代某個炎熱午後的印象吧——被蟬聲充斥的寂寥庭院里,滿地斑駁的樹影,陽光眩目到昏黑的程度。幼小的我無意中看見,在堆滿繚亂的青葉的榴樹枝頭,一匹小魍魎蜷曲著黯惡怪異的肢體,正貪婪的啃噬著一團新鮮的血肉。那猩紅粘膩的汁液沾滿它細小而銳利的獠牙,順著粗糙的紫黑色膚皮蜿蜒滴落。

冷不防瞥見這一幕的我毛骨悚然,連驚叫都被驟然湧起的噁心感覺強壓了下去。好在冰鰭反應快,順手拿起身背的小茶壺,不假思索地將凈水潑了過去。

小小的魍魎根本不成氣候,頓時落荒而逃。那團血肉啪的落在我腳邊,濺起微溫的漿液頹然攤了一地。我這才看清它的原形——石榴……

那是石榴,熟透的、開裂的、發出甜膩馨香的石榴。不知為什麼,那甘美的味道,總讓我覺得與腐爛的氣息僅有微妙的一線之隔。

所以,眼前這個民居旅店的名字在最短時間內引起了我的不快與排斥——石榴館。地處偏僻街角的小旅店以多子多福的「石榴」為名,在別人眼中應該沒什麼不妥的地方吧,可是卻偏偏讓我心中湧起說不出的憎厭。

如同某種本能的警戒般,那個童年午後的嫌惡感蠢動著浮出意識的水面……

「實在是萬分抱歉。小店地方狹窄,不得不怠慢幾位,照顧不周之處,還請多多見諒……」站在石榴紋樣的盤花鐵門前,隱樵廬的老闆娘非常客氣的再度致歉——香川城民間工藝社團「青柳會」歷年都會前往鄰鎮桃葉津作春季旅行,一直是由她接待的,可這次會員里添了不少新面孔,那小旅館實在沒有足夠的房間,才不得不把一部分會員送到不遠處的另一家民居客棧「石榴館」。這本來是再普通不過的安排,可站在我身邊提著行李的冰鰭卻發出了不滿的咋舌聲。

這沒禮貌的反應果然招來祖母的白眼,但卻換來了我的無限的同情:如果可以的話,誰不想轉身就走啊——一般來說,年代久遠的老房子里「那種東西」多一點非但不奇怪,反而會讓身為「燃犀」的我們有種倒錯的安心感,比如隱樵廬就大體如此,而我家老宅狀況更加「可觀」,可眼前這座石榴館的情形卻與之相去甚遠……

按說這座西洋風的館舍建於清末,也算古舊了,可是這裡偏偏「什麼也沒有」——就比如大門口吧,陰濕蟲喜歡聚在昏暗檐溝角落裡,壓得人肩膀沉甸甸的;紙蜈蚣時常附在陳舊鐵門上,猛一看像是斑斑銹跡,然而在此地,這些再常見不過的傢伙全都不見蹤影,連來來往往的過路遊魂都敬而遠之的避開大門。

糟糕就糟糕在這裡——明明「乾淨」得異樣,可整座館舍卻絲毫不給人神清氣爽的開闊感覺,反而好像被一層由濕重空氣凝成的半透明灰暗薄膜籠罩著一樣,讓人覺得又壓抑又沉悶。好在只住一宿,如果長期生活在這裡,不變成妖精鬼魅的同類那才奇怪呢!

我和冰鰭磨磨蹭蹭的走進大門,踏上青磚鋪地的蜿蜒小徑,進入同樣乏善可陳的庭院。此處的春天似乎來得尤其晚,了無生趣的景緻里只有幾株老石榴正冒出絲絲新綠,這旅館可能就是因此而得名的。主屋神經質的尖頂便隱現在這片還不那麼濃密的綠蔭中。

可能因為周圍都是低矮老宅的關係吧,這座半生不熟洋館風格的二層小樓顯得狹窄高峻得離譜,好像整座建築隨時都會向著人頭頂轟然倒塌似的。

我不由得站定腳步,倒抽了一口涼氣眺望向那岌岌可危的屋瓦,卻見小樓最高處沐浴著夕照的落地窗里,一個身穿火紅衣服的小女孩正將清新的薄綠色窗帘撩開一線,探出半個身子來朝外張望。她似乎剛在哪裡瘋玩過,漂漂亮亮的衣服上濺滿了泥點。這抹鮮麗的色彩霎時間點亮了還未感應到春意的沉悶庭院,但也打破這座建築那陰鬱而微妙的平衡,宛如一朵初開的小小榴花驟然被投入幽暗的池沼里,攪亂了倒影中的昏暗雲天。

「你看那小姑娘,皮成這樣,真可惜了好好一件衣服……」我悄悄拉了拉冰鰭,指向窗口低聲說道,可就是這一轉眼功夫,那孩子卻已躲進屋內藏起了蹤影,唯有嫩枝花樣的窗帘紋絲不動的懸垂著,像被倔強的手指按住一般。

冰鰭看看我又看看窗口:「怎麼了?」

「剛剛有個穿紅衣服的小孩……」我輕聲嘀咕著。

聽到這裡冰鰭頓時擺出厭惡的表情,壓低聲音:「紅色的?你聽說了嗎——這家旅館窗帘上的紅石榴是蟲子的屍體染成的,還會隨著季節開花結果呢……」

「那石榴的確是胭脂蟲染的,這也不希罕吧,至於開花結果則是因為隨著季節更換窗帘的關係。」一個優雅但卻冷淡的女聲突然在身後響起,嚇得我和冰鰭連忙轉身,只見斑駁陸離的夕陽光影里,一道窈窕的身影從枝柯交錯的石榴樹叢中緩緩轉出,那光潔額頭和端莊鼻樑之間暗自流露出的漠不關心的態度,形成了過於鮮明的第一印象,以至於隔了片刻我才注意到來人穿著件剪裁合體的深藍紫色單衣,乍一看就像是綻開在早春的枯林間的一朵堇花。

「原來你在這裡,二老可安好?」一看見這位美人,走在前面引路的隱樵廬老闆娘便寒暄起來。

對方則慢慢來到小徑上,對客人們說「歡迎光臨石榴館」之類的客套話,又隨口感謝隱樵廬時常照顧自家冷清小店的生意。聽稱呼,年紀輕輕的她正是石榴館的女主人。這冷美人無懈可擊的禮儀非但沒有給人賓至如歸的親切感,反而就像完成某種程式性極強的技術任務一樣,越周到就越冰冷。

「打起精神來,這樣消沉怎麼行,總是為了二十年前的事情耿耿於懷,那孩子也不會安心的。」見她這樣,隱樵廬老闆娘不由得柔聲寬慰道,可石榴館主卻依然無動於衷。

我和冰鰭暗自對看一眼,嘆了口氣——才不是消沉這麼簡單,能夠置身於這陰冷的館舍而不被影響污染的,可能也只有她這種涼薄冷漠之人了。

石榴館的房間不比隱樵廬多,我沾祖母的光有客房住,冰鰭卻不得不在屋頂閣樓里打地鋪。對別的他倒還沒什麼怨言,唯獨受不了通往閣樓間那一大段筆直的樓梯——狹窄陡峭,踏上去還會吱嘎亂響,半夜睡醒迷迷糊糊的,一個不小心滾下去都完全有可能。

可是客觀條件就擺在那裡,比起老人家和女客人們,年輕男孩受到的照顧總是稍微少那麼一點。我幫著一臉沮喪的冰鰭送行李去房間里,好不容易爬上那陰森昏暗的樓梯來到坡頂閣樓間的門口,卻聽見屋裡傳出一陣悉悉簌簌的輕響,隨即是拖曳重物的沙沙聲,一片雞皮疙瘩頓時從脖子後面冒了出來。

我和冰鰭戰戰兢兢的探出頭看過去,卻見房間落地窗口遮著石榴嫩枝花樣的薄簾幕,夕陽的金色光芒正透過那層嫩綠朦朧的照進室內,一抹黯淡的紫影正在漆黑的地板上晃動著,像綺麗的堇花在倒映著林蔭的深潭上頻頻蕩漾。看到這一幕我們兩個稍稍鬆了口氣——那是石榴館女主人正忙碌的收拾打掃閣樓間呢,卧具已整整齊齊的鋪停當了,連備用的一床都已擺在了旁邊。

「辛苦了。」我一邊寒暄著,一邊跟在冰鰭身後踏進房間,可剛進門就有種冷颼颼的感覺,可能是光滑沉厚、一塵不染的地板乾淨得像水面一樣的關係吧。

「這樣不太好哦。」還沒有站定,就傳來石榴館主清冷的笑語,「三個人進入這個房間的話,是會發生奇怪事情的。」

「奇怪的事情?怎……怎麼個奇怪法?」氣氛實在太契合這種詭異話題了,我頓時有些膽怯,可對方連頭也沒抬,只是淡然笑道:「因為『那種東西』會出現!」

「那種東西」!我脊背一陣發冷,下意識的環顧四周,好在是一無所見。館主緩緩轉過白皙的臉龐:「沒聽說過我們石榴館一直生意不好的原因嗎——那是因為一旦有三個人進入這閣樓間,就會有小孩子的幽靈出現,不停的、不停的和他們做遊戲,直到那些人累死為止……」

「這是個怪談吧?挺……挺有趣的!」我嘴裡這麼說著,腳步已不自覺地向門口移去,冰鰭卻反手一把抓住我:「騙人的吧!現在正好三個人,不是什麼也沒發生嗎?」

「騙人怎樣,不騙人又怎樣?」館主按著衣擺站起來,輕輕撫了撫攏在腦後的烏黑長發。冰鰭不服氣的皺起眉頭:「不怎樣,只是討厭這種話題。」

石榴館主也不再說什麼,搖曳著走向門口,原以為這我行我素的美人要就此離開了,沒想到她卻扶著門框回過頭,沖著冰鰭露出殘星般恬靜的微笑:「難不成你也在害怕什麼嗎?真對不起,我不知道這樣也會嚇著你,小少爺。」

被徹底藐視了!待樓梯上館主的腳步聲去遠,冰鰭惱怒的一頭倒在被褥上,我也嘆著氣在隔壁備用鋪蓋上坐了下來。還沒清靜片刻,門口偏偏又響起一個惱人的聲音:「呦!這麼巧,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看都不用看,聽那沒禮貌的粗魯語氣,除了砂想寺里長大的醍醐還能有誰!祖父生前的禁條果然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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