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眠之庭

認識雪之下之後我第一次知道,原來有些心情,是沒法和冰鰭一起分享的。

這種發現所帶來的微妙感觸,回想起來應該是一直存在的吧——在很長一段時間之內,我並沒有意識到自己和冰鰭是「兩個人」。所以當別人憐愛地誇獎冰鰭伶俐而嘆息我笨拙的時候,幼小的我們兩個總是對看一眼,傻笑一陣,隨即就拋到腦後了。

可是總會有一點無法描述的小小的彆扭在那裡。究竟是哪裡不對呢,是因為冰鰭得到的誇獎比我多,還是因為得到誇獎的冰鰭,讓我明白了彼此是各自獨立的存在呢?

因為是不同的個體,以後也會有越來越多無法分享的心情甚至秘密吧?如果是不同的個體,那麼也就不可能永遠在一起,總有一天會分離的吧?

那一天什麼時候會到來呢?面對著那必然到來的離別的我們,又會怎樣呢?

這樣的問題,模模糊糊地沉潛在我心底很久了,直到今天的遭遇,使得一切漸漸明晰起來……

這一年的春天來得早,去得也早。只是清明前後,但春色分明已經老了。

和初春爽冽的清香比起來,風從臨水的窗戶吹進來,已經是暮春初夏那種潮濕的甜味了。水榭里茶桌的前方,象徵性留出來當作舞台的空地上,唱崑曲的老藝人盤了優雅的低髻,嗚嗚咽咽的扮著杜麗娘。因為不懂欣賞而百無聊賴的我向洞開的窗外看過去,這個位置正好對著一株怒放的桐花,在眩目的晴空之下,重重疊疊的紫色垂鈴狀花朵像等不到明天那樣奮不顧身的綻開著——怎麼看都是初夏了……

「從現在開始,就只剩下些白色的和紫色的花了……」想著昨夜凋謝在微雨中的最後一朵西府海棠,我漫不經心的自言自語——想要再看到寒海棠嬌艷的花朵,等到明年就行了,可是想要再見雪之下呢……

隔壁座位上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此刻正在努力的對抗著睡魔,我的話打斷了他一個小小的呵欠,因為搞不清狀況,他有些疑惑的看著我,不滿的咕噥著:「什麼啊?」一隻同樣昏昏欲睡的小精怪在他額前搖搖欲墜,我指著他的腦袋忍俊不禁地笑出聲來。冰鰭低聲罵了句「討厭」,連忙把那個傢伙趕了下去。

「沒規矩!」坐在茶座另一邊的祖母這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壓低了聲音訓斥道。

祖母當然會覺得我們舉動沒道理,因為她不是「燃犀」所以看不見嘛!我和冰鰭悄悄的吐了吐舌頭——就算說出所謂的「真相」也只會引來更嚴厲的申斥吧。不過一貫脾氣剛硬的祖母卻絕不容忍我們這種散漫態度:「同樣都是小孩子,既然不能安安靜靜看戲的話,你們為什麼不學學那邊一位呢!」

被她誇獎的傢伙就坐在鄰近的桌上,此刻在水榭里不光有表情陶醉的白髮翁嫗,還有模樣奇特的異形精魅,每一個都搖頭晃腦的仔細聆聽著台上的樂韻,祖母所指的人就在他們之間毫不掩飾的靠著椅背呼呼大睡的,這傢伙的品味也是在古怪的可以:破破爛爛的牛仔褲下面是不合季節的人字拖,花紋特異的襯衫一直敞開到胸口,露出脖子上掛著的一枚獸牙吊墜,頭髮則短到不能再短,乍一看就跟光頭沒什麼區別——這種出奇出格的打扮,怎麼看都是砂想寺的醍醐嘛!

我掩著嘴輕輕笑起來,「這不是醍醐嗎?他怎麼也來了,剛剛在旅遊車上我都沒注意到。」

「別讓奶奶聽見了,家裡可不准我們和他來往!」冰鰭也湊近我耳邊悄聲說笑,「醍醐他不是總是吹牛說自己跟著能寂大師學技藝,是漆砂硯古法的正宗傳人嗎,這種聚會他怎麼能不來?」

「你們在說什麼,給我有分寸點!」祖母年紀大有點耳背,聽不見我們的低語,她在桌子下面狠狠地掐了冰鰭一把,「這裡每一位都是能獨當一面的師匠,讓我在人前丟臉回去小心你們的皮!」

這就是香川民間匠人社團「青柳會」春季聚會的現場,一年一度在城外東北角的古鎮桃葉津舉行,日程安排更是千古不變——大家參觀完鎮上的園林之後,就在一間民居旅館裡小聚。

雖然香川城裡立志成為師匠的年輕人不少,但有興趣一游的卻往往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家。正因為如此,身為通草花匠人的祖母才會強迫我和冰鰭今年與她同行,說是能為「青柳會」帶來年輕的氣息。老爺爺老奶奶聚在一起無非就是聽個小戲,喝喝茶,切磋切磋技藝什麼的,我們跟在裡面別提多無聊了。

好在今年真的被祖母說中了,同行的年輕人比往年都多,首先就是這位被砂想寺方丈能寂大師撫養長大的少年「醍醐」,不過我行我素的他居然會來參加這種老掉牙的集體活動,倒也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

突然敲響的醒木聲一下子澄清了因為睏倦而逐漸變得混濁的思緒,我慌張的從花梨桌上抬起頭來,發現舞台上不知何時改換戲碼,「武松打虎」的評書已經開始。一部分對此不感興趣的精魅消失了,另一部分則見縫插針,理所當然的佔據了人類身邊的位置,這個旅館裡到底有多少這種「東西」啊!

就在這時,低低的咒罵聲從鄰桌傳來,原來醍醐也被剛剛那聲脆響驚醒,可能還撞到頭了,正一個勁惱怒地摸著後腦勺呢。似乎注意到了我和冰鰭的目光,他緩緩轉過臉,突然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這表情讓我頓時倒抽一口涼氣——明明是笑容卻絲毫不讓人感到溫暖,因為他的眼神是犀利的,犀利得如同猛獸的鐵爪獠牙。

對於這個傢伙,我實在是有些依賴又有些畏懼——從戲劇化的邂逅開始,在和他不長的交往過程中,我和冰鰭始終在懷疑醍醐可能也是「燃犀」。

之所以不能完全確定,是因為比起我們,寺廟裡長大的醍醐實在要強悍太多了:那些妖靈鬼魅看見我們便會歡天喜地的聚攏過來,可一遇上他卻總是慌不擇路地作鳥獸散。因此醍醐常常能為身陷險境的我們解圍,可是他驅散魑魅魍魎的手段和祖父又不一樣,明顯是憑藉近乎狂暴的蠻力攻擊。

更重要的是醍醐的觀察力判斷力實在大有問題的:記得初遇之時,他竟將我和冰鰭當作了彼岸世界的異類,差點就下了狠手,這段回憶至今都鮮明的殘留在我腦海,一想起來就心有餘悸。

不想招惹這傢伙,我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轉向舞台。可醍醐居然堂而皇之地站起身,朝這邊晃了過來,垂在他胸前的那枚獸牙吊墜也跟著滑出領口,白慘慘的別提多刺眼了。我連忙拉起冰鰭離席想躲出門去,卻被他攔在多寶格子前:「喲,真巧啊!」

「明明是你自己跟過來的……」我低聲嘟囔著,冰鰭卻壓低聲音毫不留情地埋怨道:「你還真是陰魂不散——沒看見我奶奶在這裡嗎,被她知道你是誰,被她知道我和火翼跟你認識,挨罵的可是我們!」

說來也奇怪,祖父生前不知為何留下這樣一條規矩——不准我們兩個和砂想寺的小孩見面。

說起來我家和砂想寺只有一巷之隔,住持僧能寂大師作為古代漆砂硯技藝的傳人,也是青柳會的成員之一,並且他還是祖父生前的莫逆之交,所以我們家和這座以修行為主的寺廟多少還有些來往,逢年過節的彼此常常交換一些應景的小漆器和通草供花什麼的,可是祖父為什麼偏偏定下這樣一條規矩呢?

更何況這條規矩明顯是沖著醍醐來的,砂想寺里除了他,哪裡還有什麼其他的小孩啊!

一聽冰鰭的話,醍醐的臉色陡然陰沉下來,隨即嘴角就浮現出不明所以的兇狠笑容,只見他坦然的伸出手,揚聲說道:「二位是通草花家的吧?初次見面,我從最近開始跟著能寂師父學習漆砂硯技藝。大家都是青柳會的後輩,又是同齡人,希望能在技藝方面共同切磋。」

居然來這一手!冰鰭的表情都僵在臉上了,他無可奈何的握住對方的手,狠命捏緊用力搖了搖:「初次見面。你實在太客氣了!」

我也在一旁順口配合他們的謊話:「會很辛苦吧,現在才開始學技藝?」

這無心的話卻不知哪裡得罪了醍醐,他傲慢的俯視了我一眼:「技藝這種東西是需要天賦的,通草花家的火翼!這次寺里供花里的茶花是你做的吧,能把『西王母』做成那種樣子還真是了不起!我勸你還是趁早放棄比較好,因為你啊,完全沒有才能!」

從來沒聽過這麼露骨的諷刺,我一時反應不及,只能獃獃的看著那張輪廓深刻的臉龐——他在說什麼?西王母茶花?我這次做的是紫陽花啊。而且還算有自知之明的我根本就沒敢拿它出來丟人現眼:畢竟和冰鰭不一樣,我沒有做任何事都能得心應手的才能。

「真抱歉,那枝茶花是我做的!」冰鰭突然發出尖銳的冷笑,對付醍醐的粗暴,他自然有自己的毒舌,「還是好心提醒你一下——那個不是『西王母』,而是『鐵車』。搞不好……你以為所有的粉色茶花都是『西王母』吧!」

就在這兩位劍拔駑張的時候,一個薄弱的聲音猶豫著響起:「對……對不起,你們能不能稍微安靜一點呢……」

應聲轉過頭去,多寶格子下,此行的另外兩位年輕的成員出現在我的視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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