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夜斑斕

一定是在做夢……不然,在我小時候就已過世的祖父怎麼會在這裡,用他沉靜的眼神深切地注視著空無一物的黑暗;像以前那樣,在那穿透彼岸的雙眼凝望之下,無邊幽玄的另一方漸漸浮現出了影影綽綽形體——

圓月的夏夜,街道像沉在水底一樣蕩漾著——喧嘩的人群、成串的燈籠、各色的招牌,叫賣的路邊攤,奇妙的音樂聲、五彩的錦幡、熱騰騰的食物香氣、招徠生意的賣藝人、拿著風車跑來跑去的孩童……滿街錦帶飛舞,翠袖飄揚,在滿月和燈籠陰翳的光芒照耀下,像亂綴了繁花與雲霞的畫卷,一直延伸到夜市廣場盡頭那一片深邃無邊,不斷發出低沉而巨大轟鳴聲的黑暗中。

快樂像失控的鼓點一樣隨處播撒的夏夜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之外,我站在燈火陰影下茫然哭泣——夢裡我還是童年時候的樣子:大約四五歲,留著及耳的童發,穿著鑲了紅色滾邊白色狹袖夏衣,疏離的表情。

一群小孩子嬉笑跑來,像充滿生氣的小小風暴吹過我身邊。本來不會和我有任何交集,然而他們之中卻有一個慢下腳步,轉過視線;在看到童年的我的那一瞬間,他站住了,川流不息的人潮繞開他,像流水繞開小小的礁石。

「喂!今天是中元的祭典呢!大家都那麼高興,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哭啊?」他隔著行人直率的發問。結在兩邊的髮髻就是所謂的總角吧,綴在寬大的白色衣袍領口上的是精緻的綠葉折枝花紋。

無法看清他的容顏,但伴隨著毫不做作的聲音,我聞到了爽朗而溫煦的香氣。

「冰鰭……冰鰭不見了……哪裡也找不到啊……」童年的我斷斷續續的陳述著哭泣的原因——和一直形影不離的堂弟冰鰭走散了。

「他一定在夜市的什麼地方玩得開心呢,你也一起來啊!」總角白衣的男孩慢慢穿過燈影斑駁的街道走過來,指著某個路邊攤,有兩三個小孩正在燈籠下探頭探腦的望向這邊,那是他的同伴吧。他向他們揮揮手,回頭笑著對我說,「如果你來的話,三芳野他們也會很開心的!」

我被他說得有點動心,正要過去,卻看見靜立在黑暗彼方的祖父露出了悲傷的表情,這讓童年的我再次停住了腳步。彷彿看透了我的躊躇,白衣的小男孩微笑著伸出手:「別擔心——如果一直牽著手的話,就不會走散了!」

如果一直牽著手的話,就不會走散了……

還猶豫什麼呢?面對如此溫柔的話語。我嘗試著,去握住那友善的手指,耳邊傳來白衣男孩忽然變得模糊的聲音:「……你終於……回來了……」

從遙遠的黑暗裡,那低沉的轟鳴聲忽然變得震耳欲聾的清晰,燈籠微暗的光芒霎時間熾烈起來,像白刃切開不透明的夜色,小男孩的影像如風化般化為微塵,瞬間崩壞了……

從夢中醒來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而夢裡的轟響依然縈繞在耳邊,無休無止。我明白了——那是海的聲音!

難怪會做這樣的夢——原來我在海邊呢!在潮聲里午睡果然是會做怪夢的。

為了龍神陽炎回家的心愿,我和冰鰭決定去尋找他的家鄉,因為龍神的本體漾灧河是淮水支流,此行的目標便鎖定在淮河流入的東海。雖然在暑假的最後半個月里好不容易存足錢踏上旅程,可到了目的地我們才發現,一望無際的大海邊,哪裡也不可能有寫著「龍神故里」幾個大字的指路牌啊!

一籌莫展的我和冰鰭目前就住在熟人家的民居旅館裡,如果是單純遊覽的話,這次旅行的確是完美無缺——海邊的勝景就不說了,我們借住的這間店緊鄰沙灘,陳設乾淨舒適,老闆娘又漂亮親切;唯一不足就是前方正對著一座小島,視野有些不夠開闊。老闆娘曾經講過這無人島叫沈營島,我猜想可能很久以前住過姓沈的人家因而得名吧。

從涼爽的木地板上坐起來,透過支起的窗欞看向屋外,蒼翠樹木覆蓋下的離島有種近在眼前的錯覺。午後過於強烈的陽光讓我微微眯起眼睛,光線的改變卻意外地使得沙灘和島之間有了些不一樣的變化。

舉手遮擋陽光,我努力辨認眼前的景象——一道模模糊糊的灰白色細帶由沙灘延伸而出,直抵濃綠的沈營島,來海邊這麼久,我以前怎麼從來沒看到這樣的東西呢?逐漸適應強光的眼睛清晰傳達著這樣的印象:那是一條憑空出現的道路,應該是退潮後才會露出海面的狹長沙地。

真是難得一見的珍奇景象,不去看看未免太可惜了!我以最快的速度換上長袖夏衣跑向門口,偏偏一腳踩中了靠著廊柱假寐的冰鰭。我這位脾氣彆扭的堂弟頓時惱火地大叫起來,顧不得安撫他的情緒,我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跑向沙路,還一邊回頭朝他高喊:「快點一過來!海灘上有好玩的東西呢!」

「火翼,這裡從剛剛開始就『吵』得很!別亂跑快回來……」冰鰭慌亂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卻被我一下子甩遠了。

在曬得滾燙的砂路上走了好一段,卻還是不見冰鰭跟上來,我正要回頭去看他到底在磨蹭什麼,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身後響起——明明踩著鬆軟的砂地,人跑在上面怎麼會發出那麼響亮的足音呢?疑惑之間,那啪噠啪噠的足音毫不猶豫的越過我身邊,向沈營島上過去了。

——沒有半個人影,跑過去的只有腳步聲……

一陣詭異的涼意使午後的驕陽也失去了力量,我下意識的握緊手心,勉強的笑著給自己打氣:可能是聽錯了吧。耳朵比較好的應該是冰鰭才對,要有什麼,我早就應該先「看見了」!

可是就像立刻要否定我的想法一樣,又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隨之紛至沓來,這次比上次更加清晰,而且,好像有一大群人在歡快奔跑!

我惶惑的四下張望,包圍著我的只有近海淡薄的水色和低垂著棉花團般雲朵的湛藍天空。我低下頭,卻驚訝的發現大片雜亂的腳印憑空出現在沙地上,然後不斷向島那邊延伸……

有什麼過去了!可我居然什麼也沒看見,這是從來沒發生過的狀況!

因為同樣是沒什麼異能的「燃犀」,我和冰鰭時常會碰見來自彼岸世界的「那些傢伙」們,相對於耳朵比較靈敏的冰鰭,我的眼睛要稍微可靠一點,所謂「看不見」卻「聽得見」的狀況,在我身上從來沒發生過!

剛剛太欠考慮了,居然毫無防備就走上這詭異的沙路!我忙不迭的轉身準備逃回岸邊,卻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我明明沒有走幾步啊!為什麼陸地已經在遙不可及的地方了呢?站在岸邊的冰鰭向我拚命揮手呼喊著什麼,但他的身影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後退出我的視野。

海水已經漫上來了!白浪不緊不慢地侵蝕著,一點一點的蠶食連接海灘沙路,將島與岸之間變成一片深淵……

回不去了!一時間我頭腦一片空白,然而就是這一瞬間的遲疑,冰冷的海水已沒過我腳尖。繼續停留會被海水吞噬的!別無選擇的我驚恐的大喊著,轉身就向沈營離島上跑去。

不是說這座離島是無人島嗎,我怎麼看見好像有人在啊?小島盡頭有一塊狹長的巨石,下方被海水掏空了,看起來就像一道天然的拱橋,石橋一端架在島上,另一端則延伸到海里,一群人正從那裡上岸,他們並不直接前進,而是折了個彎,慢慢走向我這邊的窄窄沙灘。

我連忙迎向人群,可是沒跑幾步卻又不敢動了——這群人,好奇怪啊……

乍一看,像是什麼遊行的儀仗:穿著一式的鬱金色長衣,系著群青頭巾的人們一對對排列,每對的手裡都舉著不同的器具,彩幡啦、紗燈啦、長柄扇子啦,等等等等。八對拿器具的人前前後後簇擁著朱紅的四抬肩輿,還有一位舉華蓋的跟隨其後,這些面孔相似的黃衣人以相同步速前進著,整個儀仗的行進像機器般準確;而坐在肩輿上男男女女都穿著清凈無比的白衣,每一位都容顏清秀,神態高貴,矯矯不群——這沉默行列散發著不可思議的華麗與莊嚴。

正看得出神,第一組肩輿已經從我面前過去了,而長長的隊列還是不斷走上石橋,好像永遠沒有盡頭一樣。我迷惑的看向海面——有些不對啊,那裡根本沒有船,這些儀仗難道直接從海里走上來嗎?更詭異的是從遠到近,他們走過的沙灘上沒有半個足印!

隊列有條不紊的行徑著,走遠的儀仗已經消失在一片不可知的蒼茫煙氣里了,明明剛過中午,為什麼天空看起來暮色四合?

我驚慌的注視著為數眾多的肩輿一個接一個走過,讓人目不暇接的儀仗中,神情尊貴而冷漠的白衣人間,突然出現了一雙似曾相識的黃玉色眼瞳——印象中本應是充滿活力的陽光少年,靈活的肢體掩映在林間散碎的金色晨光下,像自然之子一般散發著無窮的生命力,而此刻肩輿上的他卻有著令人不能逼視的高貴威儀。

「天獅子……」這名字在心裡一閃而過,我卻無法立刻脫口喊出——初夏的山村中,我和冰鰭偶遇這位自然之力的化身,也曾親身見證過輝煌的獅子形神體。怎麼此刻會出現在這裡呢?有著「天獅子」真名的他,守護著距這海島千百里之遙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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