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天獅子

我這是在哪裡啊?明明記得自己正和冰鰭一起坐在小卡車的後排座位上,從顛簸的車廂里看著重華叔叔搖晃的背影,現在怎麼會孤零零的置身於這樣一片陌生的山林中呢?

剛剛還是正午時分,圓月卻不知何時已掛上中天,這正是自然以最激烈鮮活的姿態存在的時刻,山風如同馳騁的萬千奔馬,裹挾起碎石和斷枝沿陡坡翻滾而下,湮沒了半山腰上本來就相當貧瘠的瘦田——就算是這樣艱苦惡劣的山林中,也還有人類在掙扎求生啊。

被風撕扯的樹枝像無數伸向碩大月輪的瘋狂手指,透過動蕩林梢的月光卻無比靜謐澄明,水一樣地蔓延向一塊突兀的巉岩。昏暗中,這塊巨石浮現出威嚴的輪廓——是獅子,巨石的形狀酷似盤踞于山中的萬獸之君。

在這狂躁的林間,只有獅子形巨石保持著巋然不動的莊嚴,如同忠實的衛士守護著斜倚在它肩頭的主人。我看不清那個人的容顏,但直覺告訴我這是一位少年。在注意到他的一瞬間,視線便徹徹底底地被牽引過去,因為我以為自己又看見了龍神陽炎……

然而錯覺只是一瞬間的事——這少年的感覺的確與陽炎相當類似,但和那溫柔如水的綠意不同,眼前的人存在感是如此強烈,凝視著他,片刻間就會產生凝視著盛夏正午的太陽一樣的眩暈。

這一定也是「神明」吧——否則不會與此刻山林如許契合,那是一種壓倒性的契合,山林不僅沒有使少年顯得渺小,甚至反而成了他肢體的延伸。微風掠過木葉的清唱,狂嵐撼動山石的咆哮,自然界的每個變化都不著痕迹地融化在他一顰一笑、舉手投足的微妙細節中。我清楚地體認到,如果說山林是少年堅不可摧的軀殼,那少年便是山林空明澄澈的靈魂。

不知什麼原因,獅子岩上那個人閑散的姿勢突然掠過一絲動搖,他微微朝下方轉過頭——巨石陰影里慢慢走出一位高大的男子,明凈的月光照亮他青朽葉色的衣衫和火焰般飛揚的長髮。他徑直走到岩石下,毫不畏懼的仰頭凝視獅子肩上的少年,高聲呼喊著什麼,像在申訴,又像在譴責。

少年那和陽炎如出一轍的清澈眼瞳里掠過一絲困惑的波瀾,他緩緩翕動著嘴唇,似乎是在解釋,然而男子卻無法接受他的答案,他情緒如同奔涌的激流,不可遏抑地傾瀉而出。少年放棄似的緩緩搖了搖頭,再三的猶豫之後,他終於冷淡而堅定的開口,一字一字地說出了什麼。

那一定是決定性的陳詞吧——男人激昂的情緒一下子凝滯住了,從他無畏的氣勢里就可以看出,是塞滿胸膛的怨懟和憤怒支撐著他在暗夜中跋山涉水來到此地,準備向假想中冷酷傲慢的對手痛切陳詞,據理力爭,然而對方卻是那麼平和,只用區區一句話就瓦解了他堅持。

饒有趣味的上下打量著有些失神的男人,少年像小動物一樣頑皮的偏過頭來,彷彿這位冒失訪客的一切都讓他感到新鮮。然而那男人早已沒有了初來時激烈的苛責,他只是仰視著少年,反覆的呼喊著什麼,雖然無法聽見,但我卻能從那翕動的嘴唇上分辨出那是三個字的音節。少年迷惑的凝視著對方,似乎在揣測那話里的意思。最終,他忍不住開口應和著,確定似的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剎那,一星燧火般的幽光已經蕩漾在少年雙眸中,那是與獅目一樣的,溫潤的黃玉色星火;他快活的搖動頭顱,那絲絲縷縷的頭髮漸漸蓬鬆起來,如同烈鬃般飄舞。此刻,某種變化的徵兆正清晰地呈現在少年身上——原本他給我的印象只是鮮明的「感覺」,呼應著男人的呼喊,這感覺已完全定格,化為繪形繪影的具體細節。

突然間我恍然大悟——是名字!那個男人呼喊的短促音節是少年的「名字」。原本無名的自然之靈回應了人類的呼喚,因此而呈現出與這名字相應的形象。

像是要表達自己的歡欣一樣,少年爽朗地朝那男人傳達著什麼。聽清對方話語一瞬間,男人失去了表情……

沉默一瞬間橫亘在兩人之間,無聲的閃電在寂靜山林上空霎時鋪展開來,讓人覺得黑曜石般的夜空崩裂了,裂隙間閃現出來自至高天宇的光明。雷鳴隱隱的奔涌而至,如同威風凜凜的神諭。

止水一樣的笑容慢慢浮現在男人的眼角,他仰視著高踞岩上的少年,像要把這容顏牢牢的烙印在心裡那樣一動不動的凝視著,最終,他點了點頭。彷彿捕捉到了天空的閃電,一道流光突然出現在男子手中,霎時沒入胸口,又從後背穿出——那是一柄利刃,眨眼間刺透了他的身體。忍耐著死亡降臨的巨大痛苦,男人懇切的仰望著少年,再度呼喚著那個短促的音節,用盡最後的力氣緩慢而鄭重的傾訴著什麼……

伴隨那聽不見的話語,一枚巨大的光珠慢慢自男人胸口升起,朝空氣里播灑著玉屑一樣的光之粉末,悠悠飄向空中——這是何其強大的魂魄,在自然的偉力前依然不失其光華。

風雨突然交加而作,雷鳴電閃中,少年興高采烈地從獅子巨石肩上一躍而起,曳著一道煙雲似的光芒,伴隨飛騰的動作,少年的身體漸漸改變了,那幼樹般青澀的四肢流暢地幻化延展,不可思議的伸展成猛獸的軀體,而蓬鬆的亂髮則徹底飄散成飛舞的烈鬃——須臾間一頭神光熠熠的雄獅已經出現在夜空里。映著閃電,乘著奔雷,這獅子蹈空凌風地跳躍盤旋,它興高采烈地圍繞那魂魄的光珠追逐嬉戲,不時地伸手引逗,在那利爪的接觸下,那光珠瞬間響起清越的叮噹聲——男人的魂魄化成了半透明的金色鳴鈴。

……於是飛翔的獅子就乘著狂雷,從天而降……

這一刻,清醒像鋒利的剪刀,一下子切斷了我本來就不太深入的夢境。顛簸的車廂里,坐在前排副駕駛席上,小我一個月的堂弟冰鰭回過頭來:「火翼,做噩夢了?」

只不過是個亂夢而已,一睜開眼就模糊了……為了讓自己清醒過來,我將視線轉向車窗外,雖然剛過中午,可這種參天林木中的山路依然十分幽暗,是因為在前往獅子村的途中才會做這樣的怪夢嗎?我整理著思緒正要開口,駕駛座上的重華叔叔大笑起來:「小孩子就是這樣,什麼都不擔心,無論在什麼地方躺下來就能睡著!」

什麼都不擔心的是叔叔大人你吧!我和冰鰭為籌集尋找龍神陽炎家鄉的旅費,一放暑假就跟著重華叔叔打工,工作內容無外乎陪他走親戚而已。本來是個又輕鬆又實惠的美差,但完全沒考慮到叔叔他不但少跟筋,而且又是路痴冰鰭的父親!

說是要趕在廢村建水庫之前來獅子村故地重遊,但前度的旅行畢竟相隔太久遠了,從一大早開始,重華叔叔就駕車在這片陌生的崎嶇山道上轉悠,可一直顛簸到現在連半個村落的影子都沒出現。我嘆了口氣,把自己埋進座位里。有些奇怪啊……山林明明應當是充斥著靈氣的地方,可這裡意外的寧靜,沒有遊魂,沒有木靈,沒有魍魎,平靜得像死去了一樣……

「聽到什麼聲音沒有,火翼……」前排的冰鰭忽然問道。我把頭伸出車窗外,微微濕潤的風送來了若有若無的散碎聲音,像冬日降落在指間的細雪一般,那是無數的細小鈴鐺發出的冰涼絮語,嘮嘮叨叨的敲擊著耳膜。我跟冰鰭確定著:「是鈴聲吧?」

「鈴聲?我怎麼沒聽見!」重華叔叔大笑起來,「不過獅子村村長家門口掛著好大一串鈴鐺呢,看來是走對路了!既然你們聽見了,就指路吧!」

不知來自哪裡的鈴聲越來越接近了,像被它指引一般,車子剛轉過某道濃綠的山坳,幾家農舍的白牆黑瓦便探出頭來,疏淡得彷彿不經意的戲筆;緊接著,一座坐落于山窪里的壯觀村寨便鋪展在我們面前。我和冰鰭交換了一個眼神:不會就是這裡吧?雖然猛一看又大又漂亮,可這村莊就是讓人覺得不舒服,總覺得安靜乾淨得過分了,簡直像已經被廢棄,沉入了一潭死水似的……

然而重華叔叔卻發出快活的喊聲:「到了!這裡一點也沒變呢!」順著窄窄的土埂,他毫不減速的駕車直奔一戶人家門口,這家的房子雖然和村裡其他的一樣式樣古舊,但卻格外氣派,呈現出美麗木紋的重檐下懸垂著巨大而耀眼的火焰——那是好大一串金鈴鐺呢。如果沒猜錯的話,這便是那個獅子村村長的家。

「咦?鈴鐺到哪裡去了?小時候明明看見掛在門前啊?」重華叔叔一邊下車走向那大門口,一邊嘟噥著。我和冰鰭面面相覷,叔叔也太粗心了,那鈴鐺不就掛在門扇的陰影里嗎?

就在我指著門邊準備提醒時,一個中年男子走出老屋,高聲朝我們招呼著:「已經來了啊!重華二哥。」聽稱呼他應該比叔叔年幼,可面相卻蒼老很多,他客氣的把我們讓進家門,這家屋裡倒是潔凈寬敞,可是鈴聲卻格外嘈雜。「吵死了,這鈴鐺……」冰鰭揉著額頭,一副快被鬧到中暑的樣子,我也跟著不斷點頭,連忙給他扇風。

重華叔叔不知是聽慣了還是不在乎,總之對喧鬧毫不在意,只是一味打聽哪裡有好竹子,可那個村長卻留意到了我們打抱怨,關切地詢問起來:「這兩位……是二哥家的?」

叔叔這才注意到自己的疏忽:「哎呀,你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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