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龍眠井

端午的艾葉和菖蒲從昨天起就養在木桶里,我和冰鰭磨磨蹭蹭直到今天午後才苫上門檐,因為若是掛得早,有些「客人」可就進不來門了。

說「客人」有些見外,因為那兩家畢竟是多年鄰居,只不過不常來往罷了;再加上前陣子他們又搬去別處,好久沒有音信。昨天下午,我和冰鰭突然在門口台階上發現兩朵「荷花」,用青泥和白堊捏成整整齊齊的十二片花瓣形狀,在石鼓下並排擺著。一看這個我們就明白了——那是「和餅」呢,看來鄰居紫兒和白四兩家要回來了!

「和餅」原本是我們家年關時供在灶台上的一對豆沙糕餅,它們其實是紫兒、白四家每年分配餘糧的信物,仔細想想還真是不可思議——他們根本就是天生的死對頭,老鼠和家蛇嘛,居然也能和平相處到今天!

其實異界和人間是一樣的,大家住在同一個空間里,只要中規中矩、彼此體諒就能相安無事。比起人類有買房置業的辛苦,妖怪要守定棲身之地也不容易,好不容易住慣的地盤時常會被更厲害的同類奪取,比如紫兒、白四家前陣子就被井龍王的僕從——黑貓少年紅葉強行奪去了居所,不得已而恨恨遷離。現在紅葉跟著新主人曉去了別的城市,他們立刻就用泥和餅通知我們要搬回來了。

「唉唉……舊城裡的老房子都有主了,新城裡的樓房又冷又硬,主人還特別刻薄,專門下毒鼠藥,放捕鼠籠什麼的,只不過為了一口剩飯,他們犯得著做得那麼絕嗎?」

「我們和你們不一樣,也可以不住在人家裡。可是新城的綠地連草皮是一刷水的,種樹好像種菜似的,池塘都是水泥駁岸,住在那裡會染上下品趣味的!」

「我們只要混飽肚子就行了,像白老四你那麼窮講究還怎麼過日子!」

「喲,什麼味兒啊,這麼沖!」

「你看,又窮講究不是?沒瞧見是訥言先生家那兩個小的過來了嗎,我都聞到豆餡兒和肉餡兒香了!」

我和冰鰭掛完壓帳子的雄黃艾草香包,端著一盤翠鮮鮮的粽子來到書齋準備繼續整理祖父的筆記冊子,剛到窗下就聽見嘁嘁嚓嚓的細碎響動,隔著窗格子一望,只見各式各樣的精怪幻影間,一群白蛇灰鼠盤踞在雜亂的書堆上,正一本正經的話著家常呢。

推門走去卻不見了蛇鼠的蹤影,迎面坐著位穿方勝紋白長衣的清癯老人,他忙不迭的舉手掩面,和他打扮相似的男男女女也跟著讓到書齋深處,無聲無息的動作間,只傳來他們沉靜的低語:「等他們身上的氣味散一散才能過去。」「年年端陽,最讓人受不了的就是這味道。」

而坐在老人對面的中年婦人則放下手中的茶盞,整了整利落的灰綢衣,熱絡地朝我和冰鰭迎來:「看看兩位多體恤人,茶食都端到面前來了!看在這份上,你們先頭的不是我也不計較了。來來來,孩子們!」在她的召喚下,一群灰衣小孩也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不由分說地衝上前來奪走了我們手中的盤子。

那是我和冰鰭的下午點心……獃獃地看著那群灰衣子弟風捲殘雲地把那盤粽子吃了個乾淨,我連生氣的慾望都沒有了:「紫兒,白先生,你們回來了啊……」

「沒錯呢,還是住在這裡舒服!」一個聲音突然緊貼耳根響起,嚇得我連忙讓到一邊,轉眼看去,一位細眉細眼的灰衣年輕人沖著冰鰭和我微笑道:「火翼,這回多虧你們二位趕走了龍神家丁呢!」

「小八,好久不見!」我立刻歡呼起來,這位鄰家大哥非常和氣呢,跟他刻薄的媽媽紫兒就是不一樣!

冰鰭愛理不理的繞過他,把在書桌上嬉戲的小蛇小鼠趕到一邊:「是紅葉他自己要走的,跟我們沒關係。要喝茶敘舊上後花廳去,這裡是書齋,別妨礙人做事!」說著拍起桌上散亂的筆記冊頁,一陣灰塵頓時飄揚開來。

「要順訥言先生的筆記冊子呢!」

「可不是,這兩個小的也不知犯什麼混,為了抽幾條紅線,把訥言先生的筆記都拆散了,到現在還沒找全整理好呢!」

「哎呀,這麼不懂事!」

「就是!一點也不像訥言先生家的小孩!」

微弱的議論聲從蛇鼠兩家的人群里傳了出來,這群愛窺探人隱私的妖怪,什麼也別想瞞過他們!冰鰭額頭上頓時暴起青筋,猛地推開椅子站起身來。可兩家的男女家主依然好整以暇地啜著茶,全然不顧他的怒火,也沒有半分要離開的樣子。見情形不妙,小八立刻湊了上來:「別動氣別動氣!訥言先生的筆記冊子我們也見識過的,有什麼缺頁漏頁的我們來找,也算是謝謝兩位幫忙!」

也不待我們答應小八就一聲令下,灰衣子弟嗡的一下就散得沒影了,白四先生也不甘示弱,他抬了抬手,白衣家蛇們立刻也加入了「幫忙」的行列。

書齋里徹底亂作一團……小精魅雞飛狗跳,慌不擇路的逃竄著;連行止文雅,自覺高其他異類一等的顏如玉們也張皇失措的奪路而逃,我和冰鰭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切,連下巴都快掉下來了,哪裡還有阻止的力氣……

蛇鼠妖怪們這種匪夷所思的地毯式搜索看來雖觸目驚心,但效果卻也好得出奇,不一會兒,一堆泛黃的紙頁便已攤在書桌上,我和冰鰭花了大半年才找到一兩百張,他們居然片刻間就翻出這麼多?半信半疑的看了看,那些竟還都是我們翻來覆去沒找到的散失頁碼!

塵封的白紙黑字間,一抹暗淡的色彩突然掠過我眼角,朽成枯葉色的薄紙上,祖父以寥寥戲筆勾勒出一位少年凜然而纖細的輪廓,雖然筆觸並不熟稔,但那身影像雲間之月一樣驀地閃現出清冽的光華……

「是他?」我忍不住掩住嘴角失聲喊道。沿著線條青澀而流暢的肩背,飄垂下長長裳裾的白衣,這似曾相識的身姿曾在我的手中一點一點的化為星屑啊——那慢慢沉浸入陰暗中的半透明身影正是我在砂想寺前,無量宮裡,書齋角落,芒草庭中不斷遇見的少年幻象!殘圖上唯一著重描繪的是他的發色,那蓬亂的碎發就象初春的陽光下的嫩葉一樣明媚飛揚……

「怎麼跟我在雪神婚走橋儀式里碰見的東西這麼像啊……」冰鰭低語著湊過來,我茫然地捏住畫頁,手指不知不覺地灌注了執著的力量:「原來,他的頭髮是這種顏色……」

「當然啦,就是因為綠髮,還取了那麼不對勁的名字,所以其他的大人們都不太接受他呢。」白先生蒼老的聲音突然慢悠悠的響起。我正納悶他坐得那麼遠怎麼能看到圖上的情形,卻瞥見一條長長的紅信子從我和冰鰭腦袋之間探了過來,游移在畫面上方……

「不要嚇人好不好!」我大聲慘叫起來。就算你們這些妖怪是憑氣息來判斷事物,也請用一點比較能讓人接受的方法!

「果然是他沒錯呢!」完全無視我的驚恐,紫兒心平氣和的放下茶盞,仰起頭似乎在捕捉著某種氣味,「那位龍神就是因為憑依在神木上,弄得好像樹精藤怪一樣,所以養出了討人嫌的彆扭性格。」

白四先生感同身受的撫著胸口緩緩嘆道:「那位龍神任性得很啊,總差遣我們這些平頭百姓幫他做這個做那個,光無量宮神木和千尋井水源之間的地道就不知道挖了幾千遍!」

「奴肖主樣,紅葉跟他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逼我們找訥言先生家的小輩回想什麼約定,還拿地盤作要挾!」紫兒咋著舌又刻薄開了,「還好我們算是熬到頭了,這個龍神陽炎已經……」

「龍神陽炎?」這一刻,我和冰鰭同時停住動作,異口同聲地重複著這幾個字。此時此地怎麼會出現這個名字——龍神陽炎?那是巴家供奉在無量宮神木里,以務相屏風囚禁的神明之名啊!

「就是這位大人啊,你們手上拿的那個有他的味道!」見我們大惑不解的樣子,紫兒和白四交換了個眼色,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表情,似乎在嘲笑這大驚小怪的反應。我不由得低聲囁嚅道:「到底有多少位龍神叫『陽炎』啊……」

小八連忙糾正我:「哪還有別的龍神陽炎嘛,神明的尊名都是獨一無二的!」

每位神明的名諱都與眾不同,那紅葉侍奉的井龍王陽炎,就是守護巴家的龍神陽炎;而那位不斷徘徊在我和冰鰭身邊的白衣綠髮少年,竟是他幻化的!

身邊看絲毫不相關的事件一一連成串了——就在去年秋天,在一扇小小的務相屏風牽引下,我和冰鰭首次邂逅了「陽炎」這個名字,也了解到這位龍神與巴家家主廩先生生生死死的糾纏。屏風的咒縛最終被砂想寺的硬派燃犀少年醍醐親手斬斷,可龍神的氣息卻絲毫沒有被我們感應到,還以為他早已孤零零的消失,卻沒想到陽炎當時明明就出現的,他化作月華般的白影,引導著我走向那與赤寺山茶同色的紅線繩結;從那天以後,龍神便不斷幻成逐漸清晰的少年身影,始終徘徊在我和冰鰭身邊。

在書齋里,他引導我找尋紅線裝訂的筆記冊子;在葯神村,他帶領冰鰭走出雪的迷境,雖然曾一度沉寂幾乎被我們忘卻,但那個時候,紫兒和白四便拿著那縷紅線出現了——他們和無法留在井龍王領域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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