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神婚

就快要下雪了。薄冰似的寒風不安的鼓盪著,企圖吹散密布天空的昏黃雲層。沒有一絲陽光,天地間卻煥發著某種奇異的明亮——這就是雪的前兆。從學校急匆匆跑回家的我和冰鰭,剛踏進門檻就發現平日緊閉的堂屋隔罩打開了,看來是有不太親近的客人在。借著天光看去,只見雕花門板陰影下,靜立著一位身穿縵衣的沙彌。

就在我們奇怪怎會來了這樣的訪客時,祖母從二門裡慢悠悠的走出來,手中還捧著長長的藤箱,原來是砂想寺差人來拿新年的通草供花了,可平日充當跑腿角色的,不是在寺里長大的少年醍醐嗎?

說起來好久沒看見醍醐了呢——香川城並不大,我們家和砂想寺離得更近,所以平時上學放學時彼此經常碰到;可是如今卻一連幾個月,直到寒假都沒遇見他。雖然這傢伙一直有點神出鬼沒的,並且強悍到讓人根本不必擔心的地步,但這麼久沒見畢竟還是有點挂念。

乘那位寺里來的使者和祖母說話的間歇,我上前問道:「師父,醍醐怎麼沒來?」

那位沙彌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他行事逞強魯莽,造成了很嚴重的後果,被方丈能寂師父關起來了。」

果然又是那好勇鬥狠的蠻橫脾氣惹的禍。我暗自嘆了口氣:「那上學可怎麼辦啊?」

「已經同學校交待過了,即使必須休學也沒有辦法。」

「這麼慘!」我和冰鰭異口同聲地喊起來,雖然醍醐被禁閉起來勒令反省是常事了,可這麼嚴厲的懲罰還是頭一遭。所謂的「嚴重後果」究竟是什麼?難道他破壞巴家傳家寶:務相屏風的事被能寂師父知道了?可這是遵照那家家主的要求啊,雖然那對方已經不是人類了,但家主畢竟還是家主嘛!

其中的關門過節沙彌似乎也不甚清楚,他不再解釋,只是從懷中掏出一個紙封遞到冰鰭手中:「還有這個,這不是我們廟裡的東西。」

冰鰭疑惑的接過封子拆開,鮮艷的赤紅頓時燃燒在紋理細緻地練色薄紙中央,那是一段端正雍容的絲絛,中央醒目地系著一個繩結——我可認得它,這是前幾天在無量宮廢園裡發現的絲繩嘛!醍醐當它是師父們記事用的就順手帶走了,可這位沙彌卻說不是砂想寺的東西,還鄭重其事的送到這裡來!

「那也不一定是我家的啊?」冰鰭正要遞迴去,祖母卻突然吩咐稍等,她戴上老花鏡,取過紙包歪著頭良久地審視著,忽然微笑起來:「這的確是我家的東西。謝謝你了,小師父。」

「我家的?怎麼從來沒見過?」我不以為然,紅絲絛滿街都是,祖母憑什麼這麼確定啊!

祖母緩緩的點了點頭:「錯不了的!這種你們祖父最喜歡的赤寺山茶顏色,是我拿茜草和紅花染的,不論多久都不會褪色,你看,到現在還像新的一樣。」

「說不定就是新的。」冰鰭也在一邊嘟囔著。

「你這孩子懂什麼!」祖母輕輕敲敲他的額頭,眉眼間卻有些感慨的樣子,「並不是隨便就能染出來的,那是調和茜草紅花的比例偶然得到的顏色,後來再也沒能染成過。當時也只得一束,都讓你祖父拿去訂要緊的筆記冊子了,一晃多少年啊……」

原來如此——這是祖父和祖母之間的紅線呢,就算不是海誓山盟的信物也差不離了!我連忙伸手去拈那絲繩,冰鰭似乎也想拿過來看個究竟,我們恰好各自捏住一端,全然沒想到雖然顏色鮮麗,但這絛子畢竟是舊東西,絲脈早已經朽了。吃不消我們兩下一用力,紅線在打結的地方驀地崩斷作兩截。

我和冰鰭頓時變了臉色,手都沒處放了。祖母倒是沒有發火,連惋惜的話也沒一句,只是嘆了口氣苦笑著:「畢竟是有年頭了……」

看見這一幕,那位沙彌不動聲色的宣了聲佛號,面無表情對我和冰鰭說:「能寂師父要我告訴你們,解鈴還須繫鈴人。」

解鈴還須繫鈴人?砂想寺的使者離開很久後,我和冰鰭還被這句話弄得一頭霧水。難道神機妙算的方丈師父預見到我們會弄斷絲繩,所以特意提醒我們自己的錯得自己彌補嗎?可是就算我們有心補過,又該上哪兒去弄這孤本紅線呢!還是冰鰭腦筋快——祖母不是說那束紅絲絛都被祖父拿去裝訂冊子嗎?只要拆下一條來打個結就可以代替嘛!在這英明提議下,我們立刻跑去書齋尋找舊筆記,總不能年根歲底的讓祖母她老人家不開心吧!

以前書齋是祖父的地盤,現在則完全成了在大學教書的爸爸的領地,可謂無藥可救的家務死角。我和冰鰭一打開房門就傻了眼,簡直連插腳的地方都沒有嘛!書籍像黴菌一樣瘋狂生長,灰塵精怪到處亂滾,書蠹和應聲蟲窩在潮濕的角落裡打呵欠,散落的冊頁像蝴蝶一樣滿天飛……這些小零碎就都不說了,光是「顏如玉」就有一大堆,穿著不同國家不同時代服飾的半透明影像,有的只有拇指大小,有的卻和真人差不多高,或者風情萬種或者神情冷淡的盯著你,好像你不把它棲身的書本拿起來看就是犯罪一樣。

大海撈針……就是這個意思吧。雖然和那些藏書人家不能相比,但在這麼多干擾下找出幾本連名字和樣式都不清楚,只知道是用紅絲絛訂的冊子也太困難了。正當我趴在舊書堆里一籌莫展之際,視野中突然籠上一抹淡淡的綠影。以為是視覺疲勞的關係,我下意識的揉了揉眼睛,卻看見雪白的波紋盪開朦朧的空氣,停在眼前……

不可以抬頭!這是我的第一反應,但視線卻不由自主地隨著那散發微光的白波慢慢抬起,慢慢攀升。似乎感覺到我的注視,白影滑行似的後退著。一點點遠離,一點點明晰——剎那間我看清了,這獨特的飄動方式屬於薄軟的織物,那片月華之影像極了白色輕衫下裾!

是某位「顏如玉」嗎?我猛地抬起頭想要辨識對方的真面目,但那白衣的姿影卻燭火般搖曳在書齋的一角,霎時間淡去。我不假思索地起身追向屋角,卻一下子踢翻了橫在腳邊的藤箱。伴著冰鰭的驚呼,枯黃落葉般的冊子翻卷跌落出來,而在那殘留手澤的折卷頁腳,炫目的橫亘著一道赤色光帶,宛如時間傷口上的新鮮血痕……

——是紅線!裝訂著祖父筆記的鮮紅絲絛!

「大冷天你們在這裡幹什麼,太淘氣了吧!」嬸嬸的責備聲突然從書房門口傳來,她披著厚披肩站在昏黃燈影下,輕輕呵著凍紅的雙手,「本家正房打電話來……」然而這話還沒說完,就消失在脫口而出的驚呼里。

等待我們的是一場疾風驟雨——絲絛被弄斷時沒有發火的祖母,卻在看到被我們拆散的筆記時大發雷霆。因為沒法抽出完整的紅線,我們幾乎把祖父留下的冊子全都弄散了。祖母從來沒發這麼大的火,她反覆的訓斥著我們不懂事,幾乎要落下淚來。

「我要那些看得見摸得著的紅線有什麼用!」待怒火漸漸平息,祖母的語氣里恢複了老人慣有的平和澄明,「早該歷練歷練了,小孩子窩在家裡是永遠長不大的!剛好有這個機會,你們兩個就過去本家那邊一趟吧。」

很久沒來往的本家正房竟正式發出邀請,讓我和冰鰭去那邊過正月十五上元節。似乎所有同宗的少年都在邀請之列,因為大家長老奶奶自感時日無多,說什麼也要看看小輩們。大家剛好趁此機會團聚一下,同時也可以親身體驗本家所在的葯神村特有的走橋古俗。在祖母命令下我們兩個別無選擇的接受邀請,雖然明知道目的地有一個讓人惟恐避之不及的「噩夢」存在……

抵達位於鄰省深山中的本家正房時,晴朗的下午正漸漸沉入暮色里。冬天的白晝稍縱即逝,薄藍而冷硬的天空搖漾著瑪瑙水膽般的落日餘暉,又攏上染著夕照的凍雲織起的梅紅輕綃。坐落在幽邃山谷里的村落沐浴著短暫黃昏,給人的第一印象綺麗非常:玉樹瓊枝掩映下,民居憑河而建,古老的宅院披著厚重積雪,被風格各異的小橋連在一起,像樓船般漂浮在水面上;加之亭台軒榭全都掛滿上元節紅燈籠,一瞬間會讓人覺得恍若年光倒流。不過就是冷得有些異樣,單看延綿的雪路和家家戶戶屋檐上垂掛下來的冰凌,還以為來到遙遠的雪國呢。

「討厭……」拖行李的冰鰭發出沒精打採的聲音。我知道他為什麼忽然情緒跌落——剛下車一股濃郁的苦味就鋪天蓋地的席捲過來,讓人覺得簡直像是一腳踏進巨大的藥罐子里。雖然天青雲淡,葯神村的空氣卻讓人感到又壓抑又沉悶,簡直像盛夏雷雨來臨之前一樣。這也沒辦法啊,誰讓這裡村民世代以種植販賣草藥維生呢?而且聽說本家還是這一帶最大的藥材商。

我嘆了口氣,眺望向正房大宅,不知是不是弄錯了方向,視野里不見高牆黛瓦,卻只有一片淳濃的龐大綠影盤亘在白雪之間。這座山谷里並沒有很多大型常綠樹,落葉植物或遒勁曲折,或纖細繁密的鐵灰色枝幹上,輕快地載著蓬鬆雪冠,恣意繚亂的戟指向空中。因此那片浮動在雪光中的青霧就顯得格外奪目。我一邊不放心地拿起祖母畫的地圖確定著,一邊領著不太認路的冰鰭朝前走去。

不一會兒,家名燈籠的紅光就掙脫了青綠黯影,本家宅邸赫然已在眼前。可能因為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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