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弱水

炎火山,在昆崙山外三百里。山色赤紅,酷熱異常,自從鎮壓了火神後裔王子夜的怨氣,更是投物則燃,連尋常神人都無法涉足。

此刻蕭史從天空中遠望過去,炎火山彷彿一把剛出爐的寶劍,筆直地插進廣袤的大地之中,似乎將周圍的大地都烘烤酥軟。儘管還距離遙遠,絲絲的熱浪已將朵朵浮雲融化成了水汽,使得炎火山上方永遠是一片如洗的晴空。

展開霰衣裹住全身,蕭史繼續向著那座鎮壓了王子夜怨氣的山峰飛去。彷彿嗅到了危險的氣息,炎火山的火焰剎那間長高了一倍。巨大的火舌衝天而起,張牙舞爪地向從天而降的不速之客舔去。躡雲訣已經無法行使了,蕭史只好改念了御風訣,就著被高熱燒灼得翻滾的空氣,如同一隻投火的飛蛾衝進了燃燒的山谷。

暗紅破碎的沙礫中,一絲跳動的紅光不斷吞吐著,儘管被深埋在地下,仍然徒勞地要從沉重的大地中伸展出來。被這縷紅光牽扯了視線,蕭史從空中徑直降下了身形,快步向那紅光走去。然而一經感受到旁人的到來,紅光立時如章魚一般猙獰地扭動著,似乎要擇人而噬,把一切試圖靠近的人遠遠逼在一旁,撲面而來的怨氣竟然讓蕭史在酷熱中不寒而慄。

「這就是你要找的東西嗎?」一個聲音忽然在一旁輕輕響起,蕭史側過頭,一抹淡淡的喜色出現在被霰衣罩住的臉上,也不知是否被掩飾過去。

是弄玉站在那裡。她穿著西方天界特有的白色法袍,周身沒有任何多餘的裝飾,卻如同沙漠中的冷泉一般吸引了蕭史的目光。

「我死了以後,是夏開讓我復活,西帝封了我作司簫女仙……」弄玉依舊低低地說著,彷彿在解釋著什麼。

「他是用避火珠聚攏你的三魂七魄嗎?」蕭史有些緊張地問。

「是,否則我也不可能站在這裡。」弄玉迎著蕭史走上去,遲疑了一下,終於大著膽子握住了他的手,將身體內避火珠的靈力輸入到他的身體中,「蕭史,你看,我最終還是能幫助你獲得自由。你不再懷疑我了是嗎?」

「當然不。」一絲笑意從蕭史嘴角浮起,受到避火珠靈力的蔭蔽,就算這炎火山的高熱也對他產生不了威脅。他拉著弄玉朝那怨氣閃動的地方走去,隨口笑道:「看來夏開還是經不起我言語相激……」

「夏開?」提到這個名字忽然讓弄玉顫抖了一下,她模糊記起了自己瀕死時聽到的對話,「蕭史,難道你那時不肯出手救我,就是因為想逼著夏開使用避火珠嗎?」

蕭史的腳步停頓了,他定定地盯著面前不斷閃動的紅光,終於咬咬牙,點了點頭:「既然我已決心要和你在一起,就不必瞞著你了。你放心,其實那時就算他不肯用避火珠,我也不會放任你就此死去的。」

「所以說,一切不過是你早有預謀?」弄玉猛地甩開了蕭史的手,退開了一步,「你怎麼做得出這樣的事?他是那麼好的人,你竟然利用我來算計他?」

「不這樣做,那個懦夫敢把避火珠獻出來嗎?」蕭史見弄玉臉上顯出了鄙薄的神情,不由引發了他孤高桀驁的脾氣,「我本就是這樣的人,你若瞧我不起,就走好了!」

「你,你什麼都不知道……」弄玉的聲音驀地哽咽了,一賭氣,回身便朝遠處走開。

緊了緊身上的霰衣,蕭史的嘴角露出了一個凄清的笑容,仍舊一步步朝那閃動的紅光走去。然而似乎有一種巨大的力量,把他的身體狠狠往外推開,讓他再不能前進分毫。咬咬牙,蕭史再次奮力衝上去。

失去了避火珠的庇護,冰晶閃動的霰衣已漸漸抵禦不住白熾的火焰,開始一片片地消融。蕭史停下來,抓住霰衣的一角,木然地看著冰晶在手中融化蒸發。蠟制的身體終於再也抵擋不住炎火山的高溫,他踉蹌了幾步,虛弱地癱倒在地上。

「父親,我搶了龍姨的寶物到這裡來,她再不會理睬我了。而我最忠誠的坐騎冰龍,也被我逼到魂飛魄散……」身體已經不能移動了,可慘痛的呼喊仍然從那殘軀中掙扎而出,那是不死的靈魂的呻吟,「當年我因為自己的怯懦而背棄了你,如今你願意讓我擁有你的力量,擺脫這充滿了恐懼與懷疑的命運嗎?」

紅光似乎嘆息了一聲,安靜地隱入了大地。火焰彷彿一瞬間失去了動力,氣勢陡然矮了下來,空氣雖然仍舊灼熱無比,卻不復方才焚燒一切的高溫。蕭史精神一振,拉緊霰衣裹住身體,支撐著爬到紅光消失的地方,拔出腰間弄玉在天穆之野贈與的神簫,挖了起來。

石屑從堅硬逾鐵的簫下飛濺開來,讓站在遠處的弄玉都可以感受到,蕭史心中壓抑以久的改變命運的決心。弄玉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上去助蕭史一臂之力,雖然這個願望曾經讓她一夜之間點亮了生命的火花,長大成人。

忽然,呼呼作響的熾熱空氣中,弄玉聽見了西帝少昊手下神將呼嘯而來的聲音。缺少了王子夜的怨氣,所有的神人都可以隨時來到這裡。

「你快走!」拋開所有的怨念和委屈,弄玉還是忍不住朝遠處的人影叫了一聲。

然而蕭史彷彿沒有聽見,扔下神簫,舉起自己的雙手獃獃地看了一會,忽然一把拋開霰衣,撲在灼燒的岩石上!

弄玉驚駭地跑了過去,然而卻只能在半途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身軀像投入爐膛的蠟燭,頃刻間被熔化、點燃!蕭史,他瘋了嗎?即使他有不死的魂魄,失去了身體的憑仗也只能淪落為漂流無依的靈魅!

「把這個身體燒為煙塵,封印就再沒有用了!」凄厲的笑聲從熊熊燃燒的殘軀中噴發而出,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令昆崙山上的西方天帝少昊也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炎火山中,蕭史強忍著焚心噬體的痛苦,朝弄玉笑道:「等我獲得了父親的法力,就來接你。那時……我就不用再怕你了。」

「不!」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弄玉的心中爆裂開來,隱忍的怨恨像破閘而出的潮水肆意流淌——他居然還要一直防備著她!「你憑什麼讓我跟你走?」淚水潤濕了她的眼睛,「有一些代價,已不是我們能夠挽回!」

蕭史伏在地上,聲音已越來越微弱:「你要怎樣才能……跟我走?」

她大笑著退開,飛升而去,嘲弄的口氣一覽無遺:「除非你能讓弱水淵變成從極淵!」

後來的事,弄玉沒有親見,她只是聽見了身後一聲山崩地裂的巨響。

聽說,輔神幕收趕到的時候,炎火山已經倒塌了。幕收只看見一道紅光從地底鑽出,向北飛去,把天空撕裂出一個猙獰的傷口,落下無數的雪花。而散亂的礫石之中,只剩下一件霰衣,一枝簫。

「這是你的東西,你要用它完成你的使命。」西帝少昊把簫親自還給弄玉,勉勵地笑著,「可是不要忘了,弱水淵永遠不可能變成從極淵。」

喪失了軀體的魂魄挾帶著從山峰下解脫而出的怨氣,如同閃電一般從西方天空劃回了北維山下,鑽進了從極淵中亘古不化的冰層。

淡紅色的冰層慢慢地裂開、拱起,最終喀喇喇地破碎開來。滿目灰白的天地中,紅衣的少年慢慢從冰層的底端坐起,如同冰原中突然點燃了一束熾烈的火把。

轉頭看看四周,紅衣少年靜靜地舉起了手掌,靈力到處,厚重的冰層瞬間化作了一條條晶瑩剔透的冰龍,盤旋著飛上半空,咆哮舞動。隨著越來越多的冰龍從少年手下誕生,大地漸漸露出黝黑的原色——那是北維冰原裸露出的底層玄武岩。

在光禿禿的從極淵底站直身體,紅衣少年仰頭看著遮沒了天空的千萬條冰龍,嘴角牽起了一絲高傲的笑意——我,王孫史,回來了。

一條冰龍從天空中降落到王孫史身邊,匍匐著身體擺動著尾巴,如同當年第一條冰龍一般溫順忠誠。王孫史輕輕撫摸著冰龍光滑如鏡的脊背,低低地笑了一聲:「你說,我現在是不是已經不用害怕了?」

冰龍晃了晃腦袋,馱起王孫史向著西方飛去。「好,我們去崑崙!」王孫史一振飄搖的紅袍,統率著千萬條飛騰咆哮的冰龍,從北維山下的從極淵出發,遮天蔽日,向西方席捲而去。

鋪天蓋地的冰雪越過了小華山,推倒了符禺山,抹平了羭次山,踏碎了天帝山……勢如破竹,摧毀著一切可能的阻礙,向西帝少昊轄地的中心——崑崙仙境浩蕩撲來。所有路過的神人都背轉身躲避著撲頭蓋面的冰雪和寒氣,生怕一不小心,就會被那浩浩蕩蕩的冰雪所淹沒。

王孫史坐在冰龍的簇擁中,心中所念的,是如何完成弄玉的條件,消除兩人間交織反覆的隔閡。他畢竟相信,憑著弄玉對自己的深情,只要自己真心請求她的寬恕,必定能感化那個女孩單純而善良的心。

然而此刻卻有一縷悠遠的聲音從腳底微弱地傳上來,堅持著要讓王孫史聽清那微不足道的呼喚:「王孫——王孫——」

王孫史的心猛地一緊,這個遙遠的聲音是那麼熟悉,帶著被自己嘲笑過的懦弱,卻含著令自己真心信任的善意——那是夏開的聲音。

「夏開,你在哪裡?你滾出來!」倏地站起身,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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