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跨鳳

在咸陽百姓代代相傳的故事中,有一天,一對鳳凰飛到了鳳台上,弄玉公主和駙馬騎上鳳凰,飛去了仙界。駙馬的名字,叫做蕭史。

幾千年的傳說再也不是事實原本的樣子,講故事的人沒有注意,乘龍而來的蕭史,為何會跨鳳飛去。實際上,弄玉公主所嫁的神人,是西帝少昊屬下的樂神夏開。

騎上五彩絢麗的鳳凰,弄玉跟隨著夏開飛向西方的崑崙仙境。據說昆崙山在西海之南,流沙之濱,那裡有結滿珠玉的奇花異草,有香醇甘美的玉液瓊漿,是所有凡人夢寐以求的地方。很快,弄玉就會成為昆崙山中的司簫女仙,再不會經受困擾凡人的生老病死,可同凡人一樣的悲歡離合,依然逃不掉。

「那裡就是天穆之野了。」乘鳳飛在前面引路的夏開笑著向下指點,「我最喜歡在那裡安安靜靜地構思樂譜——以後你陪我來,好不好?」

弄玉沒有回答,只是埋著頭往下看去。絲絮一般流過的雲霞下,是一塊突起的寬闊平原,青翠如茵的草地泛著柔和的光澤,如同一片撒落的青天。可是無邊無際的原野中,卻突然映入一個黑色的人影,飄動的衣衫如同天空中的烏雲。此刻他正持槌敲打著椎鍾,騰起一片雜亂無章的音響,震動著鳳凰的羽翅,震碎了一天雲霞。

「是王孫,他是特地在這裡道賀的吧。」夏開勉強笑著說。

弄玉仍然沒有搭腔,此刻他們已經飛到了黑影的正上方,弄玉甚至可以看清楚,他臉上放曠不羈的神情。

「我早就知道,你是來殺我的。這個世上,果真沒有一個人值得信任……」燒得發紅的鳳台中,他嘲諷地對她笑著,可那已不成人形的面容上,露出的是怎樣傷痛而絕望的表情!

沒有,我沒有!

「讓我下去!」弄玉扯動著鳳凰的翎毛,「蕭史,我有話要跟你說!」她一邊試圖操縱鳳凰,一邊向下面奮力叫道。

地上的黑影彷彿沒有聽見,手上用力,磅礴而無章的鐘聲更加激蕩,彷彿恨不能砸碎整個天地。

「天啊,我的椎鍾……」夏開痛心地嘆息了一聲,然而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弄玉公主的身體脫離了鳳凰,重重地向地面墜落。

震耳欲聾的鐘聲停了,而無數重疊交錯的迴音仍然飄悠不絕。

夏開驚呼了一聲,駕馭著鳳凰向下俯衝,試圖將弄玉接住。然而驀地看見弄玉向蕭史伸開的雙臂,還有蕭史下意識奔過去的腳步,夏開閃過了一瞬間的猶豫。

可是與此同時,蕭史突然毫無徵兆地頓住了,一道光網方才從他手中揮出,又立刻消散於無形。他死死地握住拳頭,生怕自己一時衝動再次使用本已所剩無幾的靈力。那靈力,是他最後的籌碼。

漫天震落的雲霞像鵝毛大雪一般飄搖而下,模糊了每個人的視線。蕭史直挺挺地看著躺在地上的弄玉,看見血洶湧地從破碎的身體中奔流而出,似乎要淹沒她嬌小的身軀。死亡的痛苦將她的臉扯得有些變形,可為什麼她居然還在努力笑著?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並不是沒有人可以信任……至少我,是真心實意地愛你、幫你……」弄玉費力地說著心中激蕩了多日的話語,「可我沒有別的辦法……來證明自己的清白……」

「或許你是無辜的。」蕭史沒有表情地道,「可最終你的簫會殺死我,所以我害怕你。」

「那就給你……」弄玉用最後的生命舉起手中的神簫,眼前已經看不清那個魂牽夢縈的身影。她無奈地朝前方俯下來的暗影微笑了一下:「這樣你就不怕我……會害死你了……我真的想見到,一個沒有無端恐懼和懷疑的蕭史……」

鍾槌從指間滑落下去,蕭史接過了她手中的簫。他直直地盯著那命定的兇器,甚至沒看一眼女孩漸漸散亂的悲傷眼神,僵硬著身體調頭離去。

「王孫,你別走!」夏開衝過來攔住了他,「合我們二人之力,還可以救活她!」

「我為什麼要浪費自己的法力?」蕭史冷冷地說,「她是我什麼人?」

「可她是為了你啊……」

「夏開,你用避火珠不是一樣可以救她嗎?」蕭史輕蔑地看著對面驚惶失措的白衣神人,「怎麼,仍然不敢?還是捨不得?」說著,他大笑著拂開雲霧,自顧去了。

「王孫史——你這個混蛋!」急怒之下,一向溫文爾雅的夏開忽然象變了一個人,衝上去一拳將蕭史打倒在地上。

「對,我是混蛋!」蕭史爬起身,也是一拳毫不留情地向夏開回擊過去,「可你呢,你是個懦夫,你根本不值得她託付!」

「我沒有你這樣冷血的朋友……」夏開低低地說了一句,再也不理會蕭史,自顧抱起了弄玉越來越冷的身體。

蕭史牽起嘴角笑了笑,猛地轉頭大步走開。隨著他的身影一點一點遠去,弄玉眼中殘留的光亮也一點一點熄滅。究竟是什麼,讓她傾盡熱血和生命也無法得到?蝕心刺骨的黑暗如同北維山下的冰雪,一瞬間將她完全掩埋了。

沒有人看見,遙遠的荒原中,一個黑衣的背影正踉蹌著伏在地上,張口咬住身下的泥土,無聲地哭泣。可是,身後的情景,他再也不敢回顧。

一望無際的天池中,破碎的浮冰隨波蕩漾,發出細微而清脆的撞擊聲。

蕭史仰天躺在水面上,任由身體在浮冰間飄蕩浮沉,眼中卻乾涸空洞得如同戈壁,沒有一絲生命的色彩。冰龍已死,駕雲從天穆之野回歸天池的旅途幾乎耗盡了他所有的靈力。

「王孫——」龍女踏波而來,惶急地四下張望,待見到那襲黯然的黑衣,心猛地沉下去。

一把抱住那枯木一般僵硬的身體,龍女身子一晃,險些滑到水中。「王孫,你怎麼了?」她不顧一切地呼喚著,拍打他蒼白得可怕的臉——與她每晚夢中出現的臉是那麼相似。

沒有回答。蕭史的表情,彷彿已被凍結,黑洞洞的眼眸獃滯地望著前方,手指卻牢牢地抓著盛放冰龍靈魅的水袋。

「你若死了,我怎麼對得起你父親?」龍女的淚一滴一滴地打在蕭史的臉上,彷彿看見那瀟洒得略微有些輕佻的王子夜,拉著她的手隱入晚霞背後,為她鋪開一地柔軟的夜幕。久已埋葬的柔情剎那間從墳墓中發出芽來,龍女俯下身,將自己的靈力源源不斷地從蕭史的泥丸宮中輸入,然而那魂魄卻彷彿仍在死亡的無底洞中越陷越深。

「夜,你不能死……」龍女的呼喚,越來越低。

很久以後,蕭史的眼睛終於漸漸點亮,而喪失了大量靈力的龍女卻匍匐在波浪上,疲倦地喘息。

「龍姨,你對我真好。」蕭史站在浮冰上,神采奕奕的臉上閃過滿不在乎的微笑,彷彿暴風雨到來前一隻最驕傲的海燕,「要是把取霰衣的鑰匙給我就更好了。」

「你……」龍女不可思議地看著黑衣招搖的英俊青年,忽然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原來你是在騙我——你和你父親都是騙子,說什麼最愛的人是我,都是謊言!」

「你不給就別怪我無禮了。」蕭史歉意地一笑,盯著龍女不知不覺間露出的半截龍尾,「龍姨,我知道你現在元氣大傷,已經無法阻止我取到霰衣了。」說著走上幾步,俯身來取龍女腰間的鑰匙。

「那你試試看。」龍女頭頸一晃,索性現出了雪白的龍身,咆哮著騰空而起,向遠處飛去。

蕭史嘆息了一聲,解開手中水袋的繫繩,輕輕一拍,一股細細的水線如同蜘蛛吐出的銀絲,輕而易舉地黏上了白龍。白龍惱怒地扭動著身體,然而水線卻如同活物,一圈圈地纏繞上去,終於結成厚厚的繭,拖動著不斷掙扎的白龍,摔落在水面上。

「龍姨,你逃不掉的。」蕭史靜靜地看著被水線緊縛著的白龍,「冰龍雖然融化了,可它的靈魅還足以支撐一時,況且你一個人幽居天池,沒人能來救你。」

白龍一聲長吟,口中噴出一團火球,把蕭史腳下的浮冰瞬間融成水霧,然而蕭史卻早已輕輕飛到了她的身邊,取下了鑰匙。

「我誠心待你,你卻這樣不擇手段地對付我。王孫的心,是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狠?」白龍不再掙扎,一動不動地伏在水面上,然而強烈的怨恨卻衝天而起,「折磨所有愛你的人,你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

「我不會死的。」蕭史冷冷地道,「至少還有一個人把我的生命看得比她自己的更重要。」

「那是她一時糊塗!」白龍詛咒道,「總有一天,她也會恨你,咒你,你終將孤單地死去!」

「沒有那一天了。」蕭史苦笑著搖搖頭,潛入了水中,「她已經死了。」

由三千六百粒冰霰穿綴而成的霰衣此刻在蕭史手中閃動著晶瑩的光芒,浮冰破碎的天池已離他越來越遠,可回去向北海龍女懺悔的意念卻越發強烈,讓他不得不儘力克制才能抵禦那蝕心的寒冷和孤獨。

雖然藉助了北海龍女的靈力,讓這具白蠟製成的身體飛行在空中還是耗費了蕭史巨大的靈力。眼看離目的地還有很長距離,蕭史降下雲頭,坐在羭次山巔小憩,不多久便沉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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