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窺日

天池離北維山不太遠,不過蕭史卻從沒有來過。從天空中望下去,夜色中的天池如同一塊晶瑩的琉璃鏡,在四周白雪皚皚的群山環抱中,散發著誘人陷入的藍色光芒。

冰龍在天池上空盤旋了幾圈,一切都平靜如畫。「看來是我多心了,回去吧。」蕭史嘆了一口氣,竟然有如釋重負的感覺,畢竟還是不願意相信,那純潔的表情之後,隱藏的只是一個個無法預料的陰謀。

然而還沒等到冰龍調頭,天池底部忽然發出了沉悶的轟響。一串串氣泡爭先恐後地從水下冒出,濺起無數水花四處散溢,霎時之間,整片池水彷彿被從底部燒開,蒸騰起巨大的白色煙柱,將四周的空氣熏得潮濕溫熱。

冰龍誕生不久,對一切新事物都懷著孩子般的好奇心,此刻也看得有些發獃,不由自主靠得更近了些。

「快跑!」蕭史焦急地大叫,使勁拍著龍頭讓它轉向。

已經來不及了。一條條火蛇從乾涸的池底遊了出來,無聲無息地向四周的森林和群山蔓延。白色的森林一瞬間便消失在紅得發亮的蛇陣中,連一點殘骸也無法留下。無數灼熱燃燒的火球從池底的裂縫中飛出,衝上天幕,又雨點一般灑落下來,閃亮縱橫的軌跡交織成一張綿密而致命的網。

冰龍馱著蕭史,在滿天飛落的火球中奪路奔逃。可它冰鑄的身體,已漸漸無法抵禦燃燒的空氣,飛行的速度越來越慢,高度也越來越低,眼看就會被後面奔流而來的火蛇吞沒。

不出所料。

蕭史自嘲地笑了起來,躲在弄玉公主無邪笑容後的,果然是預謀以久的陷阱,偏偏自己還送上門來試圖抓住那個微弱的希望!感覺得到身後灼熱的岩漿已越來越近,蕭史乾脆閉上了眼,靜靜地等待著灰飛煙滅的瞬間。

「我來救你!」一聲熟悉的呼喊,清涼的感覺兜頭罩了下來。蕭史睜開眼,發現自己連帶冰龍都被一件碩大的雪白織物所籠罩,肆虐的火蛇已被完全隔絕在身外。突如其來的涼意使原本已經虛弱的冰龍精神一震,透過眼前細密的孔隙,想也不想地尾隨著前面一條俊逸超拔的龍影飛去。

熱浪已被遠遠地甩在身後,前面是一片靜謐的白色森林,玉樹瓊枝在藍色的夜風中發出輕微的叮咚聲,彷彿很久以前,蔚雲宮屋檐下無風自動的串串金鈴。

「安全了。」笑聲從前面傳過來,籠罩了全身的雪白織物也被掀開,蕭史和冰龍眼前一亮,面前已站著一個窈窕的女子。

「王孫,今天來玩可不是時候啊。」那女子笑盈盈地道。

「龍姨……」蕭史掩不住滿面的驚詫,「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住在這裡很久了。」龍女有些落寞地笑著,「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彷彿觸動了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兩個人突然一時找不到話說,沉默地站了一會,蕭史開口道:「救我的是什麼寶貝?」

「這是霰衣,上面一粒粒的冰霰都是我父王用靈力凝結而成,可以阻擋三界火焰。」龍女抖抖手臂上一襲冰晶閃爍的雪白披風,聲音一如既往地溫柔,「父王知道我住的這個天池每百年都會燒乾一次,專門賜它給我防身的。」

「原來如此。」蕭史隨口答道,心中卻是一動。

「王孫,到底是誰要害你,偏偏在今天騙你到這裡來?」龍女關心地問。

蕭史無所謂地笑了笑:「管他是誰?我還巴不得化了這個身體,只剩孤魂還自由些。」

「可你現在的法力還不夠回歸原來的軀殼啊。」龍女急道,「千萬別做傻事。」

蕭史默然不語。他不知已花費過多少時間去挖掘冰封在從極淵萬年玄冰下的身體,卻如精衛填海,看不到盡頭。

「我知道你這些年過得很不如意。」龍女有些歉然地安慰著,「作為你父親的故交,我也沒能照顧你……」

蕭史嘴角仍然掛著淡淡的笑意。這些年的恐懼、焦慮和孤獨,豈是「不如意」三個字所能囊括的?

「王孫,」龍女猶豫了一下,終於開了口,「他們在盼著你死。我想提醒你,如果你能心靜如水,你就不再有弱點。當年你父親之所以會死,都是因為太愛你。」

「我知道。」蕭史咯喳折下一根樹枝,讓它在自己顫抖的手指中變成了碎片,「是我的謊言傷透了他的心。」

回到咸陽的時候,蕭史看見了蜷縮在承露台上的小小身影,那樣單薄,讓他有些憐惜,又有些怨恨。

「蕭史——」弄玉睡意頓消,不滿地責怪著,「你現在才來啊?」

「我從天池回來了,你很失望吧。」蕭史遣走了冰龍,遠遠地停在梧桐樹梢。

「你已經去過了?」弄玉吃了一驚,立時就想發火。她在這裡又冷又困地等了大半個晚上,他居然不打個招呼就把她甩一邊了?

「不要再裝傻了。」蕭史輕輕一點,飄落到弄玉面前,「對於我,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弄玉用冰涼的手指捂了捂發燙的臉頰,壓下怒氣道,「我問了姑婆婆,她說你是南方天帝的孫子,屬火命的。」

「沒有了?」他看著她閃爍的目光,追問著。

「沒有了。」弄玉挑釁地一笑,移開了眼光。

她確實在隱瞞著什麼。蕭史想,一種無助的悲涼漸漸侵襲了他——他早該料得到的,卻為什麼仍要徒勞地問她?

「蕭史……」弄玉有些委屈地問,「你既然知道了是我幫助你逃出來,為什麼對我還是這麼……這麼……冷淡?」

「怪我沒有感謝你嗎?」蕭史敷衍著答道。

「我原本以為,讓你離開那個寒冷的地方你就會快樂起來,可是我錯了。」弄玉的手指扭動著衣帶,「蕭史,我真的很想幫助你,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關心過一個人……」

「因為你覺得我很可憐是么?」蕭史打斷了她的話。

「不是的!」弄玉猛地抬起頭來,「因為——我發現自己『能夠』幫助你,這一點讓我快樂極了!從小宮裡所有的人都對我愛若珍寶,關愛備至,可我卻知道那僅僅是溺愛而不是尊重。我知道自己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就像父王寵愛的那隻小狗一樣,可愛卻又無用,所以大家才會對我一切任性的舉動一笑了之。直到我用自己的夢去換得了你的自由,我才發現自己也是有用的,也可以成為別人生活中重要的角色……這個發現讓我陡然感到了自己的價值,彷彿整個人一下子發起光來,這就更使我想讓你快樂起來,哪怕付出我的一切……」

「你付出的一切,我最終會償還。」即使對這番話仍有疑問,蕭史的心裡還是忍不住有些感動。然而方才在天池所遭遇的不測卻驀地如同陰雲籠罩過來,讓他立時緘口不語。

「那我要你現在就開始還。」蕭史的話讓弄玉一陣驚喜,語氣中稍稍有一點撒嬌的意味,「你不帶我去天池,就帶我去看太陽吧。這次一定要答應我,否則……」——否則,我會繼續在一個個無夢的夜晚枯坐到天明,只為回想你額前的一絲亂髮,衣上的一個褶皺。

否則——威脅么?蕭史迷惑地看著面前情深款款的少女,沉默了一會終於道:「我答應你。」側過頭,欄杆外梧桐樹的枝葉落在他深不見底的眼中,彷彿一條條絕望掙扎的枯臂。可是,網已經越收越緊了。

西北,天穆之野,高二千仞。

白衣的神人膝頭放著一張錦瑟,叮咚的天籟之音從他修長靈活的十指下汩汩流出,如同清風流遍了萬仞虛空。幾頭麒麟跪伏在他的身邊,搖頭晃腦地打著拍子。

撲通一聲,有什麼東西摔落下來,在地上砸出了一個大坑。

「不錯,此處若加上鼙鼓,定會更加美妙!」白衣神人一拍腦門,高興地叫道:「再來一次,聲音更響亮一些!」

「摔得再響一些,就要出龍命了。」蕭史從暈乎乎的冰龍身上下來,笑著走上高台,「夏開,你奏你的《九招》,卻聽得我的坐騎連飛都忘了,有機會一定要彈劾你謀財害命。」

「王孫!」夏開抬起頭,愣愣地看著面前笑意盎然的蕭史,猛地推開錦瑟站了起來,「你出來了?天帝終於放了你么?」

「天帝又沒說不准我出來。」蕭史笑道,「我出來逛逛難道不行么?」

「難道你是偷跑出來的?」夏開嚇了一跳,伸手便來抓蕭史的手臂,「快到我那裡躲一躲,咱們商議一下怎樣求天帝寬恕。」

「你緊張什麼?」蕭史靈巧地繞開了一步,徑直把夏開的錦瑟搬過來,拂了幾下,「我是來請你幫忙的。」

「說吧,我一定盡我所能——除了,借避火珠。」夏開似乎料到了蕭史的用意,有些羞慚地垂下了眼。

「放心,避火珠是少昊的寶貝,我當然不會害你受罰。」蕭史的眼中閃過一絲揶揄,「以前你還是凡人的時候,居然不怕天譴竊取了仙樂《九辯》和《九歌》,可如今成了神,倒比任何神人都謹小慎微了。」

「王孫,請你不要再說了……」夏開沉悶地說,「我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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