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銅鏡

「公主,該睡覺啦。」錦明夫人無奈地催促著。

「我吹一會兒就睡。」弄玉站在承露台上,固執地握著自己的洞簫。然而吹了幾聲,望著梧桐樹滿承著清暉的枝葉,不由有些痴了。曠世絕代的風采,清冷如雪的神情,就像深烙在她腦海里的簫音,再也無法抹去。笑了一會,又嘆了幾聲,秦國的小公主就這樣站在承露台上,不知陷入了怎樣的思緒。

察覺有人站在身後,弄玉猛地從遐思中驚醒,不耐煩地搶先說道:「好啦,馬上就睡!」轉過身,卻呆住了,「是你?」

黑衣的蕭史靜靜地站在那裡,除了一張映著柔光的面孔,彷彿全身都隱入了黑暗。可不知為什麼,弄玉卻恍惚覺得他是一團火焰,烤得她耳根發燙。

「你怎麼上來的?」弄玉仰著臉,竭力維持著公主的傲慢。

「你怎麼會吹我寫的曲子?」蕭史的目光,審視地盯著弄玉。

這種懷疑的口吻讓弄玉不太舒服,但還是老實說:「我夢見過你吹簫,就把這曲子記下來了。」她注視著他眉心淡金色的印記,盤曲的古怪花紋由於微微皺眉已扯得有些變形,不由放低了語調。

「你夢見我?」蕭史的眼睛隨即盯上了弄玉手中的洞簫,眉目間憂慮的神色更加深重了。在北維冰原時,蕭史也屢屢地做過夢,可那些夢的內容此時已全然無法憶起,也不知是否真在某一個夢裡與這個女孩魂魄相遇。

「是啊,我得到這枝簫的當晚夢見的。」倨傲的公主居然有些慌亂,「這也許是天意吧。」

天意?蕭史冷笑了,他知道天帝們對自己這個叛逆之子並不放心,難道這一切乃是他們的圈套,正引誘著他慢慢陷入?

「父王說……你從明天開始教我吹簫。」弄玉見蕭史直直地盯著自己,有些羞怯地轉過臉去,卻掩飾不住語氣中的快樂,「你可不能偷懶!」

蕭史木然地看著她的笑臉,那樣的不真實,如同月光下一個美麗的布偶。他舉頭向天,彷彿能看到上面垂下的操縱這個美麗布偶的絲線——倒是真想看看,他們給流淌著叛逆之血的自己,設計的是怎樣的命運。

他等著。

「告辭了。」教完一曲《天池龍吟》,蕭史整理衣服站起來。幾個月來,他雖然每天都到楓林教她吹簫,卻是連多說一句話也不肯。

「多坐一會好么?」弄玉低著頭,細若蚊鳴地說。淡淡的惆悵浮上來,讓她神思恍惚坐卧不安,偏偏又說不出口。這次第,卻最是惱人。

「我最喜歡楓樹了,可偏偏父親聽信神巫的預言,說我以後要跨鳳成仙,只給我在鳳台外種梧桐樹……你喜歡這些楓樹嗎?可惜現在不是秋天。」不知道說什麼來留住他,女孩的話語有些語無倫次。

蕭史抬頭望見正午的日頭已移到楓林上方,雖然有密密層層的綠葉保持著林中的清涼,絲絲熱浪還是從縫隙中穿進來,讓人感覺到深重的暑氣。保持著嘴角永恆不變的諷意,蕭史冷淡地問:「知道楓葉為什麼是紅色的嗎?」

「為什麼?」

「很久以前有一個天神叫做蚩尤,他因為反抗天帝,被鎖住手腳拘禁起來。後來他掙脫了,把沾滿血跡的手銬腳鐐拋棄在宋山上,就化成了血紅的楓樹。」

「最後他打敗天帝了嗎?」弄玉好奇地追問。

「沒有,最後他被天帝殺死了,所有的人都說他罪有應得。」一絲悵惘從蕭史挑釁的語氣中飄離出來,父親王子夜,其實正是重蹈蚩尤的覆轍。「你說,他是不是一個愚蠢的壞人?」

「我想,壞人的血不可能化成這麼美麗的楓樹。」女孩沉思著回答道,沒有注意到蕭史臉上意外的表情——他所等待的並不是這樣友善的答案!可越是這樣意外的友善,就越是顯得虛偽,不是么?

伸手從地上采了一朵鮮紅的花兒,攤在手心,弄玉認真地說:「我希望死後,我的血能變成紅莓花。」

「為什麼?」蕭史有些迷惑地問。

「因為只有最純潔的血,才能凝結出這樣純凈鮮艷的紅色吧。」

蕭史看著她雪白的手掌上一滴血珠般鮮艷的花朵,嬌小而艷麗,不由心中一緊,觸動了一種隱隱的不安,強打著精神道:「我還有些事,必須走了。」

「不許走!」弄玉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眼睛望著他。他的臉早不像夢中那般結滿嚴霜,而是透出一種溫潤如玉的柔和,可是那雙眼睛,卻依舊那麼鋒利,彷彿有著一種斬斷萬物的凌厲決心。「你簫聲里的天池真美,能不能帶我去看看?」雖是詢問,她的口氣卻不容推卻。

蕭史不露聲色地盯著她,彷彿想看穿她嬌柔神態下的真意,終於,點了點頭。

「今天晚上好嗎?」弄玉得寸進尺地試探著,突如其來的快樂快要將女孩的心淹沒了。

「以後吧。」蕭史口氣有些煩躁。

「就今晚,好不好?」刁蠻的女孩輕輕扯動他的袖子,沒有注意他臉上細細滲出的汗珠。

為什麼一定是今晚?濃重的陰影飄過來,然而還沒來得及拒絕,一陣突如其來的虛弱感覺驀地攫住了他的全身。蕭史心神一凜,猛地抽出衣袖,頭也不回地衝出了楓林。

「今晚我等你——」弄玉的聲音,隱隱的,卻回蕩在腦海中。

蕭史腳步加快,在毫無遮擋的日頭下奔跑,汗水漸漸濕透了衣衫,腳步也越來越虛浮。暑氣像繩索一樣勒住了他的咽喉,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來。等他終於跑進王宮貯冰的地窖,便一頭伏在巨大的冰塊上,不動了。

「火神的子孫,如今卻經不得熱氣,可憐哪。」忽然有人造作地嘆息。

蕭史抬起頭,才發現冰窖中還坐著一個女人,正用一把小刀細細地刻著冰花。她長著一張看不出年紀的美麗面容,雖是秦國貴族的裝扮,蕭史卻能感覺到她身上散發的靈力。

「你是誰?」蕭史戒備地問著,站直了身體,幸好冰窖中的寒氣已很快恢複了他的精力。

「這像是客人對主人說的話嗎?」那個女人裊裊婷婷地站起來,笑道,「我是秦國的太華長公主。怎麼,弄玉沒有向你提過我這個修道的姑婆婆嗎?哼,虧我還幫了小丫頭那麼大的忙。」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幹什麼?」沒有理會太華長公主的抱怨,蕭史單刀直入的問道。

「哎喲,口氣不要那麼硬梆梆的嘛。」太華長公主仍然和善地笑著,「你是神,我不過是個修道的人,我能把你怎麼樣?」她把那朵冰花插在頭上,向蕭史走過來,「我這個人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因此六十年前天帝賜給了我一面銅鏡,可以預測每個人的未來。既然當年你父親能把天地攪得一塌糊塗,我也很想知道你的未來是什麼。這種看戲時想搶先知道結局的感受,你能明白嗎?」

「現在還沒人知道結局。」蕭史面無表情地說。

「看看無妨嘛。」太華長公主已當先走了出去,「我知道你現在幾乎沒什麼法力了,早點知道未來說不定還可以幫你趨利避害呢。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看?」

蕭史猶豫了一下,終於跟著太華長公主穿過冰窖的出口,穿越層層疊疊的宮門和院落,向秦宮的後殿走去。

後殿幾乎是沒有人跡的,秦風盎然的黑色大殿外,攀滿了層層疊疊的凌霄花,招搖地把花冠垂盪在檐下,艷麗而炫目。

推開厚重的鏤花木門,一陣古怪的香氣立時鑽進鼻孔,撲面而來的晦暗足以讓站在陽光中的人眼前一片漆黑。蕭史站在門口,看著太華長公主已當先走進殿中,卻不再舉步跟隨。

「怎麼不進來了?」太華長公主回頭問道。

「你神案上供的是誰?」蕭史忽然問。

「韓流神。」太華長公主忽然嗤嗤地笑了起來,「你不肯跟他染上瓜葛是么?可惜已經晚了,否則你的冰龍怎麼會突然活起來呢?」

「是你搗的鬼?」蕭史冷冷地盯著大殿中的女人,心中已默默地召喚起冰龍,而掌心裡則開始聚斂殘餘的靈力。

「什麼叫『搗鬼』,讓弄玉聽見會很傷心的啊。」太華長公主依然笑著,這個好脾氣倒是與韓流神非常相似,「是弄玉不忍心讓你常年累月在北維冰原受苦,求我引見了韓流神,這才賦予了冰龍靈力,讓你能夠出來的。」

「她?」蕭史的眼前驀地閃過弄玉偶爾浮現的嬌羞神態,皺著眉問,「她用什麼交換的?」

「自然是她最喜歡的東西嘍。」太華長公主笑著搖了搖頭,「小丫頭最喜歡的事就是做夢,可是為了你,她把以後所有的夢都賣給了韓流神。」

她的夢?蕭史苦笑了一下,為了之前一個荒謬的夢,就將餘生的夢想都拋舍掉——弄玉的做法,是不是太天真莽撞了呢?何況,真的就是為了自己?

「神鏡在殿後,快過來吧。」太華長公主打斷了蕭史的沉思,引著他走進大殿後一個空蕩蕩的房間里。一面銅鏡端正地懸掛在房間的牆壁上,看上去跟普通的鏡子並沒有兩樣,甚至連鏡子中太華長公主的臉,也和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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