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人永訣

月亮慢慢地從東海盡頭爬上了天空。閼坐在海邊,看著遠處礁石上坐著的長髮女子,她雪白的雙足浸在海水中,輕輕撥動,鮮紅的衣裙被月光染上一層銀粉,如同木棉花開放。有那麼一瞬間,閼彷彿回到了和琰姬相處的那些時日,然而他立刻醒悟,那個女子,是璇姬,而站在她身邊的清俊少年,是實沈。

一幅和諧優美的圖畫。閼想到這裡,心中有些酸澀,隨即轉過了眼,只盯著月光搖曳的海面。

自始至終,閼都沒有勇氣回頭望向岩洞頂端的海燕巢穴。

實沈站在礁石上,望著遠處沙灘上默默抱膝而坐的閼。有那麼一陣,實沈以為閼在流淚,然而當閼將目光轉過來時,實沈知道自己猜錯了。閼的眼中,仍然是一片深沉的寧靜,如同被白雪覆蓋的天池,如果是以前,實沈根本無法料到那池水之下,是被掩藏的熾熱的岩漿。

「明天,你真的要去天樞山嗎?」沉默的璇姬忽然開口。

「我答應過他。」實沈的聲音有些乾澀。

「可是那樣做,黃族更有理由來對付你了。祝融的法力,總是在不斷的使用中變得更強。」璇姬見實沈不答,隨著他的目光望向了遠處的閼,「我們難道沒有其他的選擇嗎?」

「有什麼辦法可以阻止海水吞噬炎族的土地呢?」實沈道,「哥的理想太完美太正確,讓我根本找不到理由拒絕。」

「這個世間的法則,真是可笑啊。」璇姬恨恨地將一塊小石子扔進了海中,「一方面人們為了私利蠅營狗苟不擇手段,一方面卻又將道德的標準定得超乎尋常,結果,便沒有了我們的容身之處。」

「如果我不是祝融轉世就好了……」說到最後,實沈照例發出了這句徒勞的感嘆,「如果是哥,他應該會甘之如飴吧……璇姬,你在想什麼?」

「我有辦法了!」璇姬忽然跳了起來,一把拉住實沈就往天馬金車跑,「我記得紫泥海邊生有一種蘆葦,用來編織成席後拋入水中可化為土地。不如我們現在就去那裡多采些蘆葦,然後教炎族人如何圍海造田。這樣做,豈不是一舉兩得嗎?……還猶豫什麼,叫上閼我們一起走啊。」

「璇姬……」實沈站定了步子,卻不再跟上,「算了,沒有用的……」

「怎麼會沒用?」璇姬著急地叫道,「不管行不行我們都該試試啊。」

「那樣治標不治本的法子,耗時日久,哥現在卻已心急如焚。」實沈嘆了口氣,望向岩頂的燕巢,隱約可以看見數只小鳥兒正睡在父母的羽翼下,「況且以我現在的身份,終不可能獲得永世的信任和自由,就算黃族放過我,炎族也難免會有求於我。到時候就如現在這樣,被道德和親情逼迫得進退兩難。不如……」

「不如什麼?」璇姬追問了一句,握住了實沈的手,卻感覺那手一片冰冷。漸漸地,璇姬的眼中染上了決絕的悲愴。

「或許這一世,閼便是鎮壓我的魔星。」實沈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不是怨恨,而是一種深切的無奈。

「再看一次璇草的舞蹈吧。」璇姬笑了起來,衣袖一揮,無數長著曼妙枝葉的明黃色花朵便遍布了銀白色的沙灘,隨著璇姬吹奏的口弦翩翩起舞。一時間,原本荒涼寂靜的東海之濱恍如仙境一般。

每個人都沒有讓對方看見自己流淚的內心。

第二天一早,日出時的光亮照射到璇姬臉上,她略帶睡意地醒了過來,卻發現自己已經和實沈坐在了天馬金車中,而車座上奮力駕馭著四匹天馬的,正是閼。

看來閼,真的是心急如焚了呢。璇姬想著,靠在實沈的身邊沒有動,靜靜地聽著實沈略有些加速的心跳聲。她微笑著拉起實沈的手,在他的掌心划下了一個「虞」字。

天馬金車的速度果然不同凡響,才到中午,閼便看到每次自己和琰姬歇腳的礁石已被拋在了身後。

「前面便是天樞山了。」閼開口打破了三人一路上沉默的僵局。

「看不清。」實沈往前方挪動了一下身體,卻無論如何看不清遠方淡如影子一般的龐然大物。

「就象灰塵在光線中才能看清一樣,天樞山只能在蜃氣中才能顯露真容。」閼說到這裡,下意識地往腳下的海面望去。一碧萬頃的水面微波蕩漾,祥和柔順,讓人難以猜測得到,海面下隱藏著那些可怖的生靈。

淡青色的山影已經越來越近了,天馬金車很快就會駛出凡界的東海,跨進神界的歸墟上空。就在這個時候,閼將馬車停在了半空,站起身來。

「沿著天樞山的棧道走到盡頭,折而南行,就可以看到水閘了。」閼取下肩上的畢方弓,放在座位上,「實沈,我想你知道如何用弓箭修補水閘的裂縫。」

「可是棧道在哪裡呢?」實沈睜大眼睛望向天樞山模糊的輪廓,即使用上了潛藏的神力也無法看清路徑。

「你馬上就會看到了。」閼微微一笑,「實沈,哥之前那樣逼你,是我對不起你。但我祝福你獲得有意義的生命。」說著,閼猛然躍下了天馬金車,向海面墜去。

察覺到越來越近的獵物的氣息,東海海底的蜃群立時以驚人的速度浮上了海面。密密匝匝五彩斑斕的貝殼在海面上不斷開合,白色泛紅的觸角不斷伸縮,如同一塊錦緞要將墜海之人席捲而去。不過,此刻閼已閉上了眼睛,看不見他身下駭人的場景。

「哥——」隨著一聲呼喚,閼只聽到一陣羽翅撲簌的聲音,有什麼東西已將自己的身體馱了起來。睜開眼睛,閼看見實沈已指揮著畢方鳥將自己送向天馬金車。

「不要管我,否則你無法登上天樞山!」閼無法阻止畢方鳥的行動,只得大聲向實沈喊道。

然而實沈沒有回答,甚至連身體都沒有動一下。他只是無力地靠著馬車的車欄,望著海面,眼中已蘊滿了淚水。

閼從沒有見過實沈如此脆弱的表情,驚訝中順著實沈的目光望向海面,正看見一襲紅色的身影墜入瞭望不到邊際的蜃群之中,濺起一片衝天的水花,如同大雨一般向閼和實沈當頭砸下。

「為什麼要這樣?」閼登上天馬金車,憤怒地朝實沈叫道,「你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跳下去?」

「這是她的選擇。」實沈眼中的淚光已經熄滅了,他冷冷地看了一眼閼,閃身走入了車廂之中,只留下兩句話讓閼呆在原處:「祝福我獲得有意義的生命?可惜生命的意義不只是你所定義的那種。」

閼站在車廂外,看著實沈放下了車簾,似乎要把海中正發生的慘烈一幕隔絕在感覺之外,也似乎是要永遠地將閼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而那色澤鮮艷的獨腳鳥,則又重新化為畢方弓,靜靜地躺在車廂前的踏板上。長長地對著天宇呼吸了一口氣,閼顫抖著手抓起馬鞭,駕馭著天馬向越來越清晰的天樞山駛去。

「實沈,我們到了。」將馬車停在棧道之前,閼喑啞著嗓子喚了一聲。

很快,實沈掀開車簾走了出來,雖然臉色仍是慘白,卻很沉穩地拾起了面前的畢方弓,這讓閼多少放了一點心。

「回到父皇那裡去吧。」實沈忽然拍了拍為首的天馬,「我已經不需要你們了。」

「實沈……」儘管知道實沈因為璇姬的死而傷心欲絕,閼還是被他眼中毫無生氣的淡漠震驚了。

實沈沒有理他,只是貪婪地看著天馬折過方向,向天樞山西方的冀州跑去,最終化為小點,消失在茫茫東海的上空。

「走吧。」實沈說。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沿著天樞山棧道向上走,到裂谷前折而南行,不多久便到達了巨大的水閘之前。

「火能克金。」閼低沉地道。

實沈依舊沒有回答,只是走得離那瀑布的源頭近了些,似在觀察水閘裂縫的形狀。而那畢方鳥此刻已飛向太陽,從太陽的光線中銜回了一枝碩大無朋的箭。

閼有些訕訕地站在一旁,沒有開口。然而他驀地感覺到一片陰雲籠罩過來,抬頭一看,正是大哥稷帶著國師巫彭和其他神將,御風行雲追蹤而至。

「實沈,我再次警告你,儘管你沒有叛逆的心思,但你一次次動用祝融的力量,黃族的神人將不得不與你為敵。」稷袍袖飄飄,站在雲端威嚴地道。

「如果可以,我寧可將身負的所有神力都拋去。」實沈慘笑了一下,卻慢慢將光箭搭上了畢方弓,「可是,這一世是不成啦。大哥,如果你還念在我們有一份兄弟之情,就請你做個見證——我實沈,不想做英雄,也不想做聖人,我今天的所作所為,只是被逼得萬不得已而已。下一世,我與祝融再沒有任何瓜葛!」說著,實沈一箭便逆著瀑布的流向朝源頭射去。

儘管眾人已經見識過畢方弓的神威,但那畢竟只是由璇姬所射,又怎比得上火神祝融的神力?霎時之間,轟鳴的瀑布如同被燒著了的紙龍,從下而上地消失,連水汽都冒不出半點。眾人只看見一條閃著金芒的箭枝如同活物一般朝著黑黝黝的水閘飛去,眨眼間將整個金屬製成的鐵門燒得通紅一片,發出炫目的紅光,映亮了半邊天空。那紅光越來越亮,整個水閘如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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