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天羅地網

天亮了。

當閼從沉睡中醒來,他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早晨的清新空氣,慢慢睜開了眼睛,卻發現自己這一晚竟是躺在海邊的岩洞附近。側過頭,閼看著精衛鳥正站在身邊,不由露出了笑意:「我怎麼會在這裡?」

「我怎麼知道?」精衛鳥白了他一眼,「昨夜你發了求救的訊號,偏偏我夜晚失去法力,只能看著天邊干著急。今天早上急匆匆飛過來看,你卻在沙地上睡得舒服,倒讓我疑心那扶桑子是被什麼野火不小心點燃的。有心把你拖到洞里去睡吧,偏偏你身子死沉,我只好在這裡守著,免得海里什麼怪物把你吃了去。」

閼沒料到它一口氣嘮嘮叨叨說了這麼多,彷彿又回到初見的時候,那樣爽脆而潑辣的語氣。可是不知怎麼的,閼卻覺得這次精衛鳥滔滔不絕的話語是為了掩飾什麼,讓他心裡有一種莫名的失落。

「你的寶貝兄弟呢?」見閼一副茫然的神情,似乎真的不知道自己一晚上竟然是待在海邊,精衛鳥不由有些擔心起來。

「他走了。」閼抬頭望了望東方的天空,「他始終不肯承認自己是祝融,也不要這把畢方弓。」一種無可奈何的笑意忽然掛上了閼的嘴角,他試著拉了一下手中的神弓,卻根本無法拉開,「你看,不是炎族的神,我根本對天樞山的水閘一點作用也起不到……或許,我這個人,本就是什麼用也沒有的……我這些天一直在想,祝融是我該多好,哪怕會面對整個黃族神界的威脅……」

「你不要這樣說。」精衛鳥想了想,繼續安慰道,「看看你能搬去填海的石頭比我大多了,若說你沒用我豈不是更沒用了?」

「這是不一樣的。」閼笑了笑,伸出手讓小黑鳥跳到他的掌心上,注視著它黑豆一般圓潤靈動的眼睛,「你已經獻出了自己神人的生命,而我,到現在卻什麼都沒做呢。」

「你要做什麼?」精衛鳥本能地警覺起來,「你不會笨得跟那隻海燕一樣,直接跳到東海里喂大蜃吧。」

「當然不是,我現在還沒有發瘋。」閼朝著精衛鳥笑了笑,「我只是在想辦法把實沈追回來。」

「可是他有天馬金車,恐怕整個神界也沒有幾個人能追上他。」精衛鳥奇怪地問,「你能上哪裡找到他?萬一他又跑了你怎麼辦?」

「天馬跑得再快,終還是有形之物。」閼垂下手,慢慢朝附近的岩洞走去,「我不信無形的魂魄追不上有形的天馬。」

「喂,你瘋啦?」精衛鳥驀地明白了閼的意思,撲簌著翅膀追上去叫道,「『離魂』之術十分兇險,萬一你的魂魄不能在七七四十九日內回歸身體,你就會魂飛魄散萬劫不復了!」

「我知道,我會小心的。」閼已經在岩洞內找了塊乾燥的地方盤腿坐下,笑著向精衛鳥道,「琰姬,我一定會平安回來見你,我還等著你到虞淵沐浴重生呢。只望你重生後不要忘了我就好。」

「閼,你何必呢?」精衛鳥終於迷惑地問道,「我是為了我的族人,你又是為了什麼?我並不信,你只是為了我。」

看著精衛鳥瞭然的眼神,閼有些歉仄地低下了頭:「或許因為這是我生命中唯一可以抓住的理想吧,否則我不知道這庸庸碌碌的一生有什麼意義。」

「那我只好在這裡守著你的身體了。」精衛鳥心中一沉,卻故意不耐煩地叮囑著,「就算說服不了實沈也記得及時回來,最多罰你把我這些天少搬的石子加倍填到天樞山的縫隙里去。」

閼只是微笑著點點頭,卻沒有回答。過了一會,精衛鳥看見一縷透明的魂靈從閼的頭頂泥丸宮中逸出,抽絲一般越來越長、越來越濃,最終組成了閼的輪廓,只一眨眼,就消失在空氣之中。

擺脫了肉體的束縛,閼感覺自己驟然輕巧了萬倍。他升上高空,四處張望,卻一時難以判斷實沈已經逃向了何方。

幸而魂靈漂移的速度已非任何事物所能相比,閼無奈之下,只好先朝著昨夜實沈駕車遠去的方向追去,心想最不濟自己便將這茫茫九州、浩浩歸墟搜羅一遍,不信感受不到實沈的靈氣所在。

從這個時候,閼開始了他漫長的追尋過程。他曾經到達歸墟的邊緣,看見鯤魚迎風變作了大鵬;他也曾經到達北方的鬼國,看見長著鳥翅虎身的怪獸窮奇正在啃吃凡人的屍骸;他也曾經回到黃河邊的大澤,看見宵明、燭光兩位女神在澤中嬉戲,她們的靈光照耀了方圓百里的地方……直到——他終於看到了那駕神光離合的天馬金車。

實沈也明顯地感覺到了閼的靠近,他驚異地從車位上回過頭來,正看見閼的魂靈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自己的馬車追來。

下意識地,實沈的馬鞭落在了正信步小跑的四匹天馬身上,駕馭著它們全速往前跑去。「哥,不要追了,求求你回去吧!」眼見閼的魂靈離急駛的馬車已越來越近,實沈終於忍不住朝身後的閼叫道。

魂靈無法開口說話,卻緊趕幾步,追過了並排奔跑的天馬,攔住了馬車的去路。

儘管知道無形的魂靈不會被有形之物所傷,實沈還是無法想像自己駕馭著馬車從閼的身體里穿過的情形。「吁——」眼見馬頭就要撞上閼靈光閃動的輪廓,實沈死命地拉住馬韁,終於將馬車停了下來。

「哥,為什麼一定不肯放過我?」實沈坐在車位上沒有動,然而那語聲中分明已帶上了深切的求懇,「天樞山水閘的縫隙並不是只有我一個人可以修補,你卻為什麼一定要我再犧牲一世的安定和幸福?」

魂靈靜靜地看著實沈,雖然無法說話,但閼確實也不知道如何來回答實沈的疑問,此刻他只能不斷回想起譙城百姓當日對火神降臨的狂熱欣喜,那種厚重的期盼讓閼不忍辜負。

「原來你喜歡的,不過是凡人對你的感激和膜拜嗎?」驟然看見了閼內心中的畫面,實沈原本已瀕臨崩潰的煩悶終於化作了尖刻的諷刺,「對你來說,既然自己做不了英雄,就逼我去做英雄,而我自己的選擇卻是微不足道的,一切都不過是你虛榮心的陪葬品!」

「實沈,你這樣說會傷了閼的心。」璇姬從車廂里鑽出來,輕輕握住了實沈的手,平息著他的暴躁。過了一會,璇姬抬起頭向依舊靜止的閼的魂靈道:「我知道我們的逃避是自私,可是面對隨之而來的犧牲——我們就沒有自私的權利嗎?閼,我們只是小人物,我們不想做聖人。」

閼仍舊沒有做出任何表示,只那麼靜靜地、靜靜地站在金壁輝煌的天馬金車前。良久,實沈終於忍耐不住,調轉車頭,向著另一個方向駛去。

這一次,天馬沒有發足狂奔,只是不急不徐地向前邁著步子,因為實沈知道,不論自己以什麼速度前進,都不可能甩掉閼的追蹤。於是實沈假裝看不見閼不離不棄的跟隨,照舊偕同璇姬在九州八荒的山水中四處遊玩。

閼知道自己此刻根本無力做出什麼實質的舉動,唯一能做的只是提醒著實沈自己的存在。每當實沈和璇姬離開天馬金車隱進奇峻的山峰、浩瀚的沼澤,閼就默默地佇立在馬車附近等待。或許他也考慮過放棄實沈而去尋求別的途徑,然而當他發現實沈的神情已經越來越惶惑不安的時候,閼便抱著最後一絲希望耐心地等待下去。

這一次,實沈照例越過閼的魂靈踏上天馬金車,也照例帶著懇求的表情凝視著閼默無表情的面容。

「哥,放了我好嗎?」最後一次,實沈向閼懇求著,「你這樣跟著我,我每天坐卧不寧神思恍惚,簡直和畫地為牢一般。哥,如果你對我還有一點憐憫之心,就走吧。」

閼照例靜靜地看著他,連一點細微的表示都沒有。然而實沈心中卻靈犀一閃,驀地發覺閼一貫平和而執著的目光中竟帶上了一縷哀傷。

實沈只覺得腦子裡嗡地一聲,竟似一個晴天霹靂轟然炸開,他恍然大悟地朝閼大聲問道:「哥,你什麼時候離開軀體的?難道今天已經到了離魂之術的期限?」

閼仍舊無法回答他。然而他原本如同雲氣般透明的身體,卻漸漸四散飄逸,似乎很快就會消散在稀薄的空氣之中。

「魂飛魄散!」實沈的腦子裡騰地冒出這幾個令人震驚的字眼,再也不及多想,雙手一圈,已將立時便會散逸的魂靈罩在結界之中。隨著結界在實沈的法力之下越來越逼仄,終於將閼的魂靈聚攏成了平常的模樣。

「哥,你最終還是要用自己的消亡來逼迫我嗎?」實沈定定地對視著閼一如既往殷切的目光,終於有冰冷的淚水從赤紅的眼睛中緩緩滑落,緊咬的牙縫中迸出這幾個字來:「好,只要你肯回歸肉身,我什麼都依你!」

遲緩了多日的天馬金車再次以它達到極限的速度飛奔起來,只是這一次駕車的人已經換成了璇姬。后座上,實沈的腦門上已滲出了細細的汗珠——雖然動用了火神的深厚靈力,要剋制離魂之術的惡果,聚斂閼隨時會散開的魂靈還是讓實沈幾乎耗盡了心力。

無邊的雲霧如同連綿的絲絮穿過閼的魂靈,被實沈的靈力牢牢束縛在天馬金車邊,他才不至於喪失最後的神智融化進那一片雲霧之中。此時此刻,他只能撐住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