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崩地裂

從天空中望下去,海邊的譙城如同一塊風乾的灰白色苔蘚,附著在大片的岩石之間,乾淨而呆板。

隨著飛行高度的降低,閼驚訝地發現整齊的灰白色街道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影,整個城市如同被洗刷過一遍,沒有任何一點人和動物的痕迹。

看出了閼的驚訝,一直振翅飛翔在閼身邊的琰姬領著閼繼續向西飛去。終於,閼的視線里逐漸出現了蜿蜒迤邐的人群,肩挑手推著他們全部的家當,緩慢地向前方的荒原行去。一望可知,他們正是原先譙城的居民。

降落在遷徙的人群邊緣,閼有些震驚地看著無聲的人群如同水波一樣從他身邊漫過。那樣哀戚到絕望的目光,枯瘦到羸弱的身體,讓一向生長在冀州宮殿里的皇子閼感到陌生而恐懼。

轉頭看著停歇在自己肩頭的精衛鳥,閼明白琰姬完全能夠讀懂自己的疑惑。然而精衛鳥卻故意不理睬閼的詢問,跳下閼的肩頭,展翅朝兩個離隊的衣衫襤褸的人飛去。閼雖然奇怪,卻也跟著精衛鳥的方向走了過去,遠遠地尾隨在那兩個人身後。

那兩人合力抬著一個通體用草席包裹的長形物件,離開了人群通行的大道,走到一處荒地上。隨手把那物件拋在地上,兩人取出木鏟開始挖坑。

閼知道他們是在掩埋屍體,卻不由走進了幾步,凝住心神,立時便發現那裹在草席中的「屍體」仍然有輕微的呼吸。眼見那兩人抬起「屍體」便往坑中拋去,閼一個箭步便沖了上去:「住手!他還活著,你們不知道嗎?」

「少管閑事!」那兩人並不理會閼,鏟起土就朝坑中填去。

「他還活著!」閼一把拉住了兩人,俯身便欲將那被掩埋之人抱出坑來。

「我們知道他沒死,可他馬上就死了!」挖坑的兩人雖然面黃肌瘦,此刻眼中卻欲噴出火來,撲上去便揪住了閼的胳膊,「不埋了他,你想害死我們?」

閼雖然礙於戒律,不能隨便向凡人施展法力,但也沒讓那兩人輕易拉扯開。他轉頭看著面前兩人如同飢餓野狼一般的眼神,似乎是想把自己一口吞下,不由憤怒地問道:「他到底犯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你們竟要將他活埋?」說著,已將那被掩埋之人抱出土坑,伸手就去解裹在他身上的草席。

「我兒子快餓死了你知不知道?」一個人又急又怒,竟一下子撲上來,咬住了閼的胳膊。

「你兒子?」閼奇怪地抬起頭,輕輕一抖手臂,那人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們埋一個死人,可以得到兩個面饃。」另一個人在一旁惱火地道,「你衣食不缺,自然可以大談道德良心。可不攬到這個埋死人的活,我們的家人就會餓死!」

竟然已經到了這樣的境地么?閼正在解著裹屍草席的手忽然一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才好,只得低低地重複了一句:「可是,他還沒有死……」手一掀,將敝舊的草席從那半死之人身上揭開。

「怎麼回事?」遠處,一個首領模樣的人帶著一群隨從走了過來,「你們動作快一點,下次我們不會再等了。」

「大吏,是這個人在搗亂……」那兩人見無法阻止閼,憤憤然地走到那首領身邊去。

「你是黃族人?」那首領忽然認出了閼身上所穿的淡黃色衣袍,立時警覺地問道。

閼沒有回答,只是定定地注視著草席下露出的軀體,忽然一側頭,胃中一陣翻騰——被草席裹住的,是怎樣一個駭人的身體!那根本不能算是一個人,只是一層黧黑的薄皮蒙在死去多年的骨架上而已,偏偏那雙灰色的眼睛還漠然地瞪視著眼前的一切。閼根本不能設想,一個人居然能瘦成這個樣子,瘦得能讓看到他的人心臟緊縮,以為正身處噩夢之中!

「他是黃族人?真的是黃族人?!」圍觀的人群見閼並不反駁大吏的話,立時如同一勺水倒進了沸油之中,激憤地騷動起來,「就是黃族人把我們害得如此凄慘,我們一定要報仇!」

「對,報仇!揍他!」霎時不少人圍了上來,沖著跪坐在地上的閼拳打腳踢。

由於具有神人的身份,凡人的拳腳打在身上閼並不感覺疼痛。他只是用手捂住口鼻,壓抑著胸口一陣陣噁心,定定地注視著眾人寫滿仇恨的枯瘦面孔。

雖然身體沒有受到損傷,可閼的衣領卻被眾人在混亂中拉扯開來,露出了左肩,霎時一片光彩閃爍,眾人眼前都是一花。

「都給我住手!」那首領分開眾人,走到閼身前,揉了揉眼睛,臉上的表情驀地由懷疑而到震驚,大叫一聲「神啊」,撲通跪在了閼的面前。

「大吏,他是哪門子的神?」眾人見首領前倨而後恭,不由都大是驚訝。

「勇敢仁愛的火神啊,我們盼了三百年,您終於再度降臨了!您一定要振救譙城,振救我們炎族啊!」大吏磕完頭,見閼只是獃獃地坐著並不回答,趕緊回頭向眾人罵道,「你們都瞎了眼嗎,居然沒有看到火神爺爺肩上畢方鳥的神跡!他老人家顯聖定是來振救我們的,還不快跪下求他老人家的寬恕!」

眾人一聽,都是大驚失色,連忙接二連三地跪在地上不住磕頭。

「不必如此。」閼恍如驚醒般答了一句,直起腰,伸手覆上了那垂死之人的面部。過了一會,他才站起來問道:「你們為何如此饑饉?又為什麼要背井離鄉?」

「還不都是黃族害的!」大吏滿腔憤恨地道,「他們把我們炎族趕到這東海邊的圈禁地後,不滿我們又重新繁衍生息,竟用了妖法,引海水淹沒我們炎族的土地,毀去我們的糧食和牲畜!譙城再過一會就會被海嘯吞沒了,可憐滿城百姓饑寒交迫,甚至不知要遷徙到何處去……」

「海嘯……一定是黃族引來的?」閼有些懷疑地問。

「不是他們還能是誰?我們已經在這裡生活三百年了,偏偏這些年東海海嘯連連,已經淹沒了炎族三分之一的土地,而我們又無法越過結界遷徙到黃族的土地上去,只能眼睜睜地等著海水一步一步淹上來——這不就是黃族存心要滅亡我們嗎?」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神情間都是悲憤萬狀。

「好好救治他吧。」閼沒有再答話,只是看著那垂死之人在自己的法力下已蘇醒過來,原本骷髏一般的軀體也逐漸充盈潤澤,趨於正常,沉默了一會道,「餓成這樣的人,還有多少?」

「大隊里還有幾百人吧。」大吏和眾人眼見閼施法救人,不由都大喜過望,不住叩拜,歡呼聲中夾雜著語無倫次的祈求,「勞煩火神爺爺移駕過去,我們譙城百姓永感大恩大德!」

「不必說了,先救人要緊。」看著眾人喜極而泣的真情,閼的眼中也有些發熱。他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一邊安撫著眾人,一邊隨著人群就往西走去。

忽然,天空中傳來凄厲的鳴叫,閼一抬頭,正看見琰姬所化的精衛鳥在空中艱難地撲騰著翅膀,彷彿受了重傷一般向東方的地平線墜落下去。

「我去去就來。」只來得及拋下這一句話,閼的身體已經平空飛起,直向遠處那個小小的下墜的黑點飛去。

「琰姬姑娘,你怎麼了?」眼見精衛鳥立時便要跌落東海之中,閼情急之下招來一股清風,恰好托住了黑鳥的身體。

借著風勢,精衛鳥輕巧地翻過身,展開翅膀落在海邊的礁石上。

「你騙我來?」閼看著鳥兒黑豆一般靈動的眼珠,有些遲疑地問道。

「我不過是不想讓你干蠢事罷了。」精衛鳥忽然冷笑道,「原本只想讓你了解一下情況,不料你卻濫施好心。可你那點微不足道的法術,夠救幾個死人?就算救了他們,能保證他們明天不餓死嗎?」

「你怎能這樣說話?」饒是閼脾氣再好,此刻也忍不住動了氣,「你是炎帝的女兒,他們都是炎族的子民,怎麼能見死不救?」

「如此說,你倒是在教訓我了,祝融大人?」精衛鳥的聲音,在漸漸湧起的濤聲中顯得更加尖銳,「被凡人膜拜的感覺是不是很好,好到你可以忘乎所以地為他們獻身了?」

「你已經知道了?」閼向著精衛站立的礁石走過去,「正因為我是你們炎族火神的轉世,我願意盡我所能地幫助炎族的百姓。」

「你以為救幾個死人就是幫助了他們嗎?」精衛鳥冷冷一笑,撲簌著翅膀重新飛上高空,「站在這裡,看看真正毀滅譙城和炎族的力量吧,它會告訴你,你應該做的是什麼……」

精衛鳥的聲音漸漸被波濤聲淹沒了,閼站在礁石上,凝斂心神,視野便比平時開闊了無數倍,卻只看到海水在不停地涌動,與耳中聽到的萬馬奔騰一般的風聲毫不相配。然而海天相接之處卻越發晦暗起來,濃重的陰雲預示著一場不同尋常的災難正在到來。

海風越發大了起來,吹得衣袍都緊緊地貼在了身上,幾欲飛去。再也忍不住耳中越來越宏大急促的風暴聲,閼終於離開了腳下的礁石,飛到了譙城的上空。一低頭,正看見精衛鳥停留在譙城中最高的神廟塔尖上,恰似白色風帆上一個小小的黑點。

「你看遠處的歸墟,就是海嘯的源頭。」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