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捶海淬

「陛下,皇子閼已經被冰魄凍住,如何處置?」巫彭停止了將天賜水袋中的冰水注入水盤,小心翼翼地將水袋口用畫滿符咒的繩索紮好。

「隨他去吧。」帝嚳疲倦地靠在椅子上,輕輕揮了揮手。

「這樣會不會有後患……」巫彭硬著頭皮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隨他去吧,凍在冰魄之中難道還不夠么?」帝嚳的聲音又大聲了一些,明顯帶著不耐煩的怒意。儘管知道這對雙生子中必定有一個是天生的敵人,但如今要下令毀滅那從小便懂事乖巧的閼竟無論如何開不了口。

「是。」巫彭知道帝嚳此刻心中傷痛,不再說話,心中只是盤算著如何設下結界,讓那祝融轉世的閼再也無法接近冀州。

「安排天馬金車,去將實沈接回來。」沉默了一陣,帝嚳終於低沉地開口,「為了黃族,我已經失去了一個兒子,斷不能再失去一個了。」

「是,我這就去安排。」巫彭答應著正要吩咐下去,帝嚳又加了一句:「那天馬金車,就送給實沈了。我奪去了他的兄長,只能用這個來補償他。」

這樣漂下去,最終會漂進大海吧。閼仰面朝天躺在水面上想著,不時有細碎的浪花拍打著他微微露出水面的鼻尖。他已經不記得自己漂流了多少日子,眼前只看到日神羲和與月神望舒駕著各自的龍車輪流地從蒼穹中划過。從那樣俯視大地的位置,他們是看不到自己的存在的。

冰魄的寒氣漸漸沁入了骨髓,侵入了元神,針砭一般的刺痛讓閼的神志逐漸模糊。這樣看來,即使最終不是淹死在大海里,也會被天下至寒的冰魄奪去性命。既然不曾有過什麼願望,自然也就不會有什麼遺憾,可是實沈和璇姬——想起洶湧的波浪中所看到的最後一個場景,閼忽然一凜,一種潛藏的疑惑又慢慢探出頭來。

閼清楚地記得,當自己被冰水沖走時,璇姬正緊緊地抱住實沈,眼神也依然停留在實沈身上。

為什麼?為什麼居然吝嗇於給自己最後的告別?

這種疑惑足以讓人的心底結冰,卻也讓閼忽地生出求生的意念,他努力保持著清醒,聚斂著元神不肯放任它散去。

身體依然保持著可笑的求救姿勢,連眼珠都被凍結得無法轉動,整個人就如同一根沒有生命的原木一般在水中浮浮沉沉,閼其實不知道怎樣才能從這冰冷的水中脫身。

一隻黑色的小鳥停留在了閼的身體上,竟是飛翔得累了,把他當作水面上一個落腳覓食之處。看著鳥兒放下嘴中的小石子,蹦蹦跳跳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閼想朝這可愛的生命微笑一下,面部卻已僵硬得做不出任何錶情。

「快走吧,這樣寒氣四溢的冰河,會把你凍壞的。」閼有些焦急地看著鳥兒靈動如同兩粒黑豆一般的眼珠,心裡默默地念道。

彷彿立時感覺到了閼的想法,小黑鳥果然慢悠悠地走回原地,叼起先前的石子展翅飛去。不知為什麼,雖然明知道鳥兒根本不可能做出表情,閼卻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了那晶瑩的眼睛中一絲慧黠的笑意。

一連幾天,這隻黑色的小鳥都會不時地停留在閼身上,讓閼在無聊的時光中漸漸有了牽掛。若是哪一天鳥兒來得晚些,閼竟會生出一種深切的擔心。

時日久了,鳥兒似乎終於察覺了腳下這根木頭的異樣,有時便會大著膽子飛過來停留在閼的胸口,歪著腦袋打量他,甚至用白色的喙扯扯閼凍得發硬的眉毛,讓他從半昏沉的狀態中蘇醒過來。這個時候,閼本已漸漸失去焦距的眼神會重新凝聚,成為他身體上唯一還散發著溫度的部分。

然而冰魄的侵蝕仍在繼續,儘管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夥伴,閼的神志還是越來越渾濁。終於,當月神望舒再次從東維的天空中出發時,閼在一片燦爛的月光中失去了知覺。

醒過來的時候閼發現自己竟然在空中飛翔,不過並不是像以前捏著馭風訣御風而行,而是躺在一張藤蔓編織的網中在半空中漂浮。低下頭,閼看得見混雜著冰魄的河水在身下繼續向東奔流,月光下那漸漸遠去的波光讓閼竟然生出一種冰冷的後怕。

驚異地抬起頭,閼看見無數白首的飛魚在自己上方的天空中飛翔,撲簌的翅膀如同透明一般反射著柔和的銀光。每一條飛魚的口中都銜著一條藤蔓,正是這些纖細的枝條組成柔韌的網,將閼托出了致命的冰水。

連月光都似乎成了溫暖的熱源,凍僵的身體一分一分地暖和過來,閼終於可以對著這些美麗的生靈露出感激的笑容。就這樣朝著東方默默地飛行下去,閼聽到了一陣和緩優美的歌聲:

告訴我,流星,你的火把

在你短暫的飛行中點亮

要在黑夜的哪個岩洞里

你才露出悲傷?

告訴我,月亮,你的龍車

在天庭的路途上漂泊

要在太陽覆蓋下的哪個處所

你才得到平和?

疲倦的風呵,你漂流無終

像是被世界驅逐的客人

你可還有秘密的巢穴容身

在樹或波濤中?

飛魚似乎也陶醉在這月夜的歌聲中,飛行的速度漸漸緩慢下來,最終將閼放在一片密林叢生的山坡上,陸續消失在了夜空中。

隨著歌聲的餘韻望過去,閼看到了一個身穿紅衣的少女。她此刻正坐在一株木香樹的枝條上,居高臨下地向閼微笑著。

「是姑娘救了我么?閼在此多謝了!」整飭了一下自己的衣冠,閼深深地施了一禮。

少女從樹上跳下,輕盈地向閼走過來,紅色的衣裙在月光下被鍍上了一層銀粉,如同一朵開放的木棉花。她的手掌向上一抬,示意閼不必多禮,夢幻一般的聲音帶著笑意:「你認出我是誰了嗎?」

「姑娘是……」閼有些疑惑地看著面前的少女,記憶中卻搜尋不到如此清秀的面容。

「看來你的靈力還沒有完全恢複。」少女看了看閼,笑道,「這個樣子雖然比墊腳石靈活些,可還是木獃獃的。」

少女靈動的眼眸讓閼恍然:「原來你就是那隻小鳥。」

「其實我在神界很有名的,你小時候一定聽過我的故事。」少女似乎有些自嘲地笑道,「我叫琰姬,是炎帝的小女兒,小名叫做女娃。」

「原來你便是精衛鳥?是璇姬的妹妹?」閼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聽母親講的神界故事,炎帝的小女兒女娃淹死在東海之中,死後變為精衛鳥,銜來木石力圖將整個東海填平。如此說來,眼前這美麗少女的真身,便是那隻不起眼的小黑鳥了。

「是我啊,我的名字多著呢:冤禽、志鳥、誓鳥、帝女雀……每到夜晚,我就會恢複人身,你不覺得這個樣子比一隻鳥漂亮嗎?」琰姬繼續明快地笑著,捋了捋她垂到額際的長髮。

這個熟悉的動作忽然讓閼想起了璇姬,兩姊妹的神情也有一種奇特的相似,在純潔無暇的微笑中露出讓人心痛的滄桑來。閼不由心中一動,卻立時恢複了自持:「你每日果真在填海嗎?」

「那是當然。」不知何故,琰姬的口氣有一絲嘲諷,「所有人都知道,我對著東海發了誓,它淹死了我,我就一定要把它填平。」

閼沉默了一下,終於不以為然地道:「東海無垠,以一己之力如何能填平,姑娘何必如此執著呢?」

琰姬的目光掃過了閼的面容,冷笑道:「你以為我是耍小孩子脾氣么?就跟小孩子吃不到糖在地上打滾一樣?」

閼沒有料到她忽然說出這樣刻薄的話來,趕緊分辨道:「自然不是……」

「發過的誓自然是認真的。」琰姬似乎沒有消氣,繼續冷笑著道,「其實若不是當年便存了填海之心,以我神人之身,又怎會命喪在東海之中?又為何不肯忘卻此生發生的一切,到虞淵沐浴重生,非要守著個尖嘴長毛的鳥身?」

閼驚異地看著琰姬,沒有開口,然而目光中卻已露出了關切之意。

「從服色看,你是中原高辛皇族的子弟吧。哼,王孫公子,自然不會清楚炎族在東土的艱難處境……」琰姬本來想說什麼,卻搖搖頭,只是冷冷地道,「這樣吧,你的靈力應該也恢複過來了,明日便和我親自去看一看如何?」

「好。」閼不明白琰姬為何突然惱了自己,只好先同意下來,目光卻不由自主望向北部冀州的方向。通過漸漸充盈的靈力,他已經覺察出了琰姬求助的意圖,只是裝作沒有感受而已。雖然自己是炎族的火神轉世,冀州從此再沒有了容身之處,可是若要自己為了炎族逆天而行,幫助琰姬移山填海,恐怕還是難以辦到的。

「為什麼要救我?」閼試探著問。

「難道就眼看著你被冰魄凍成一根死木頭?」

「我是說……你知道我為什麼會被冰魄凍住嗎?」

「如果你不想告訴我,我不會求你。」琰姬忽然又有些脾氣上來,轉開頭不再看閼,「太陽出來了,我們出發吧。」琰姬說著,修長的手臂忽然張開,迎向了東方第一縷的陽光,似乎整個人都漸漸變得透明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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