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天涯咫尺

三百年來,璇姬眼中的涿鹿平原總是呈現著相同的場景。

當年驚天動地的惡戰已隨著炎族徹底的失敗而逐漸化為了傳說,曾經如同地獄一般的戰場也逐漸被歲月塵封。神人的魂魄和凡人的屍骸,都被風沙深深地埋入地下,再無蹤跡。剩下的,只有這座因為她的存在而被命名為璇隱山的沙丘,滾動著永無止歇的紅沙,如同流水一般侵蝕進古戰場的每一寸土地。

「你一定要留下來嗎?」當炎族的殘部被流放到東海的蠻荒之地時,臨行的炎帝對固執的女兒又一次提出了同樣的問題。

「是的,他的魂魄在這裡。」璇姬捋了捋長發,留給父親一個最燦爛的微笑。

「可是——」昔日威嚴的天神此刻只是一個慈愛的父親,「這裡封印了太多的魂魄,神人不會到來,凡人無法涉足,你能忍住這漫長的寂寞?」

「我不寂寞,我知道他有一天會回來。」璇姬笑著看看天,再看看地,「這太陽的光線,就是他的箭;這滿地的紅沙,就是我為他鋪開的鮮紅的披風。」

「我用所有的靈力來祝福你。」炎帝緊緊擁抱了一下女兒,率領著族人離去了。天空中,翠羽紅翼的畢方鳥盤旋了一陣,終於獨自向東方飛去。

從此,璇姬每天都一個人坐在沙丘的頂端,看著一粒粒赤紅的沙礫慢慢滾落到遠處的平原之上,一晃,便是三百年。祝融卻一直沒有出現。

歲月的風沙漸漸侵蝕進璇姬的信心和希望,直到那一天她看見兩個淡黃衣衫的少年,捏著馭風訣闖進了這片連陽光都變得昏暗的大地。

那個時候,璇姬清楚地感覺到——他,回來了。

「原來就是一片紅土,什麼也沒有。」實沈有些失望地收回四顧的目光,用腳尖一點一點地踢著腳下的沙土。「難不成,這些沙子都是被當年的血染紅的?」

「這裡面浸透的,是炎族不甘失敗的怨恨吧。」閼抓起一把紅沙,彷彿感覺得到每一粒沙子都是一粒小小的火星,燒灼著他的手心。

「炎族早被趕到東方的大海邊去了,想必現在也沒有能力再發起戰爭。」實沈又是一腳,把腳下的沙土踹得遠遠的,「說實話,雖然我急切地想來這裡看看,但對於戰爭我還真是厭惡得很,好在我只是父皇的小兒子,輪不到我去為這種事操心……哥,你在看什麼?」

閼沒有回答,只是更緊地握住了手心的紅沙,任它們從指縫中更快地泄漏出去。他的目光,正定定地盯著遠處紅色的沙丘,一個紅色的人影正從那裡向著他們的方向走來。

「那是什麼?」實沈順著閼的目光望過去,忽然問。

「不知道,或許——是逃脫了封印的魂靈。」閼低聲地回答。

兩個人都不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站著,等待那個紅色人影的臨近。不知為什麼,閼的心裡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彷彿已經經歷了一場漫長的等待,此刻只能坐待最終選擇的降臨。

「哥,她好美。」一旁的實沈忽然輕輕讚歎。

閼此刻也已經看清,那人影乃是一個身穿紅衣的女子。她漆黑的長髮無風自動,飄揚在玉雕一般的頸項之後,面部的表情似喜似愁。更為奇妙的是,那女子每走一步,就會有明黃色的花朵開放在她腳邊的紅沙上,為這荒涼蕭瑟的古戰場增添了幾許生氣。

「祝融?」悠揚柔和的聲音輕輕傳來,如同一根羽毛拂進心中最柔軟的地方,那是久別重逢之時不確定的試探,雖疏離卻深情。有那麼一瞬間,閼下意識地就想開口應答,卻終於清醒地抿住了嘴唇。

「我等乃冀州高辛氏之後,這是我哥哥閼,我叫實沈。」還是實沈反應快,早已搶上一步深施一禮,「敢問姑娘是……」

「高辛氏,就是冀州皇族吧。」璇姬緩緩打量著面前兩個穿著一模一樣淡黃衫子、腰佩同樣暗紫色木珠的少年,心中有一絲彷徨。

「我們是孿生兄弟,姑娘仔細認認,可要分清楚了。」實沈笑道。

璇姬沒有接話,只是細細地看去。二人確實有極其相似的眉目,不過仔細觀察就會看出,閼的輪廓比起實沈要更瘦硬一些,神情也似乎更為內斂。

「看出來了嗎?哥哥的眼睛比我小。」實沈笑嘻嘻地提醒道,隨即瞪圓了本來已笑彎的眼睛。

璇姬不禁一笑,斂衽為禮:「小女子名喚璇姬,乃是炎帝次女。」

「原來你就是璇姬啊。」實沈興高采烈地轉頭看了一眼閼,「哥,你還記得小時候母親說的故事么?」

「記得。」閼此刻才向璇姬走上一步,拱手道,「聽說璇姬姑娘一直在此地苦候火神祝融,是真的么?」

「是真的,而且我已經等到了——便是你二人中的一個。」璇姬也不迴避,直接說道。

「不會吧,我們堂堂高辛氏子孫,黃帝苗裔,怎麼會是你們炎族的火神?」實沈吃了一驚,幾乎跳起來。

「你們不信?」璇姬眼中的光華一黯,裙角邊明黃色的璇草漸漸枯萎下去。

「我信。」閼忽然開口。

「哥,不可能的……」實沈有些著急,他雖然看似玩世不恭,卻深知此事的利害。

「我信。」閼又重複了一句,按捺住心中的焦急,平靜地問,「可究竟是我倆中的哪一個呢?」

璇姬笑了笑,卻沒有說破,轉身走開:「你們跟我來。」

沿著似乎不見邊際的紅沙往前走,繞到璇隱山背後,三個人的眼中展現出一道蜿蜒的流水。水極清澈,然而在河床紅沙的映襯下,河水便彷彿流動不息的血脈一般。

「這是涿水,當年炎族的軍隊最多就行到了這個位置。蚩尤死在這裡,祝融……也是死在這裡。」璇姬站在水邊,眼光卻望向遠處,連聲音也是悠遠的,「其實,我想你們現在已經知道,自己是不是祝融了。」

閼閉上了眼睛,寧定心神,卻沒有尋找到一點關於祝融、璇姬、甚至涿水的記憶。失望地睜開眼,他對上了實沈同樣茫然懵懂的眼神。

「或許,你是刻意封存了那些記憶吧。」璇姬對著水中的倒影喃喃地道,心中驀地記起,在決戰的前一晚,祝融流露的疲憊和對手中弓箭的厭憎之情。

「璇姬姑娘……」被冷落在一旁的實沈忍不住道,「或許是你弄錯了吧,其實我們跟你的祝融沒有一點關係。」

「沒有錯。」璇姬堅定地苦笑道,「早在十八年前,涿水因為祝融魂魄的投生而重新流動的時候,我就知道他今天會來了。何況——我已經知道他是誰。」

「是誰?」實沈再也忍不住,追問道,「既然知道,又何必捉弄我們?」

璇姬彎腰摘下一把身邊盛放的璇草,將它們如種子一般撒播到更遠處的沙地上去,彷彿洞察了什麼一般微笑道:「現在不能說,因為有人比你們更熱衷知道答案。對於我,只要知道他回來了,就已足夠。」

冀州的神廟內,巫彭看著水盤中璇姬慧黠的笑容,不由喪氣地望向了一旁的帝嚳:「如果她一直不說,我們怎麼辦?」

「那是你要想的辦法。」帝嚳忽然毫無徵兆地轉身走開,掩去眼中泄露的哀傷和疲憊,「我只知道軒轅黃帝的神諭,為了黃族,無論如何要除掉祝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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