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蕙小姐呆住了,她沒有想到,自己看到的會是這樣一副情形:念哥兒躺在地上,慘白如死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表明他還是個活物,努力地朝進來的人張開。當他看見蕙小姐的時候,張了張口,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嘴唇便吃力地往上彎成一個隱約的笑容。

「居然還有力氣弄出聲音來報信,真是強韌啊。」張念祖走過去用穿著皮鞋的腳撥了撥念哥兒的肩,隨即朝蕙小姐笑道,「這麼神奇的一幕,為什麼不湊近看呢?」

「你……是你乾的?」蕙小姐使勁靠著牆壁支撐住發軟的雙腿,閉上眼不敢再看——念哥兒的心臟處,有一道被利刃深深刺出的傷口,血液從他單薄的體內不斷流出來,卻在下一瞬間無聲無息地消散在空氣之中,甚至沒有染紅他洗得發白的對襟上衣。看他虛弱的樣子,已經不知在這黑暗隱蔽之處躺了多久,似乎隨著血液的流失,他的整個身體的輪廓都隨著模糊下去,清淡得如同一個影子。

「是我。」張念祖輕描淡寫地回答了一句,站起身看著蕙小姐驚駭欲絕的樣子,微笑道,「不過你聽過我的故事,應該知道我不過是收回曾經賜予他的東西罷了。」說著他蹲下來用手指在念哥兒胸口一點,又抬起來細細端詳著道,「你看,這些血觸手便消失,證明它們無非是虛無的幻像而已。他的身上,除了我賜給他的那滴血,其他都是幻像,王小姐又何必傷心呢?」

「你別碰他!」蕙小姐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推開了張念祖,伸手攬住了念哥兒,才發現他已經輕得如同一片羽毛。「你為什麼要殺他,難道他為你做得還不夠嗎?」蕙小姐悲憤地質問著,眼中似乎有兩團火焰倏地點亮。

「我需要錢,小姐,你不知道一個無親無故的窮學生在北京謀生是多麼艱難。可是他能給我什麼,一個月七八個大洋當是打發叫化子嗎?」張念祖恨聲道,「為什麼阿拉丁碰到的燈神能帶給他無窮的富貴,可我遇見的這一個卻是個廢物?」

「住口,你有什麼資格辱罵他?」蕙小姐忍無可忍地反駁道,「你可知道那每個月七八個大洋是怎麼得來的?你安安穩穩讀書的時候,他卻一個人不分晝夜地做幾份苦工,省吃儉用,甚至受傷了也不敢請醫用藥!那些錢真正都是他的血汗,你不過貢獻了一滴血,哪裡值得了這些?」

「他居然是這樣掙錢的?」張念祖明顯地怔了一下,一瞬間有些茫然失措。他張著口,鼻翼翕動著,舉起的手僵在半空中。然而下一刻,他又立刻訕笑起來,「他不是神仙嗎,居然連點法術都沒有,真是沒用的廢物……」

感覺得到念哥兒的身體因為那最後兩個字劇烈地抽搐了一下,蕙小姐心中一疼,拋開一向的淑女風度吼道:「張念祖,你閉嘴!」

「做神仙到這份上,也算是丟盡了臉面。」張念祖滔滔不絕地說著,彷彿他一旦住口,心底某種卑怯的愧疚就會瓦解他唾棄道德的勇氣。「你知道他是誰嗎?他不過是被他神奇的主人創造出來的一個奴僕,私自逃到我們的世界來。可是現在他的主人已經允諾了我,只要我把他送回去,我的財富就能再擴大十倍!等我賜給他的那滴血最後流出來,他就會擺脫這個世界的吸引,徹底消失——王小姐你弄清楚,這不是殺人,沒有觸犯任何一項罪名!你就是對外面的人說什麼,無憑無據也不會有人相信你的。何況,」張念祖忽然曖昧地笑了,「王太太可是看中了我做她的女婿呢……」

「幻像……」一直躺在蕙小姐懷中不言不動的念哥兒忽然掙扎了一下,微弱的聲音傳進了兩個爭吵者的耳朵,「他給你的……都是幻像……」

「你說什麼,你的主人贈給我的錢財都是幻像?」張念祖哈哈大笑起來,扯了扯身上昂貴的襯衫,「這是幻像么?若不是親身感受到了他的神力,我何必這麼費力地把你送回他的世界去?畢竟我的良心也是很值錢的……其實阿拉丁神燈的故事還有另外一種講法,就是把那盞燈送回它原本的主人那裡,照樣可以……」

「哥哥,你不要再解釋了……」念哥兒忽然費力地撐起上半身來,哀憫的眼光直直地看著口若懸河的張念祖,「我知道你心裡也不好過,我不會怪你的……」

「胡扯,別以為你可以猜度我的心思!」張念祖如同被人踩了一腳般跳起來,原本白皙的臉孔也漲得通紅,「我把你物歸原主,其實算是做了好事,我好歹也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蕙小姐,抱緊我……」不再理會張念祖混亂的話語,念哥兒艱難地轉過頭,對蕙小姐小聲道。

蕙小姐見他的模樣已似人類迴光返照的情形,心中悲痛不忍拂逆他的意思,跪坐在地上彎下腰,緊緊地將若有若無的念哥兒抱在懷中。不論他是什麼,蕙小姐都不會忘記他的善良和純真,那是在她的世界裡彌足珍貴的東西。至於張念祖,蕙小姐已不去理會,任憑他在良心的煎熬和慾望的炙烤下喋喋不休,繼續著他失去了觀眾的獨角戲。

「我們走吧……」極輕的嘆息如同羽毛拂過,蕙小姐只覺得眼前一花,整個身體彷彿被什麼力量吸引,連張念祖的驚呼都在一瞬間呼嘯遠去。等她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跌倒在一片無際的麥田中,手中卻還緊緊地抱著虛弱的念哥兒。

「是你施的法術?」蕙小姐坐起身,驚訝地問道。遠處的山巒隔著成排的白楊樹映入眼帘,她彷彿認得這裡是京郊。

念哥兒微弱地點了點頭,想必是這瞬間轉移的舉動傾盡了他積蓄的所有力氣,他的身體越發地淺淡下去。

「你堅持住,不要死啊。」蕙小姐驚恐地看著念哥兒的變化,雙臂緊緊地摟著他,就像極力想要阻止夕陽的餘暉從手心滑落。她忽然不知道該怎樣稱呼面前透明的人形,既無法發出他名字的音節,卻又不願用張念祖的名字來玷污他,急得淚珠一顆顆滾落下來,「其實我們這個世界又有什麼好呢?你吃了那麼多苦,還碰上張念祖這種人……」

「可是在這裡我可以做好多事……連你的淚,都是暖的……」念哥兒睜著明澈如水的眼睛,彷彿做夢一樣地微笑道,「不像在那裡,我每天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按時打開窗戶,讓風吹動冰凌,提醒其他天使奏響樂章……那裡雖然也有陽光,可我呆的地方好冷啊,連火光獸……都只能遠遠地看一眼……」

「我有辦法了,我可以留住你!」蕙小姐忽然想起了什麼,驚喜地叫道,「我把我的血給你,這樣你就可以繼續留在這裡了!」說著她把中指放在齒間狠命一咬,殷紅的血珠就如同紅梅花一樣綻放開來。

「我不要你的血……」念哥兒吃力地轉過頭,避開了蕙小姐遞到面前的手指。他閉上眼睛急促地喘息了幾下,白得透明的臉上竟彷彿有了血色,「因為那樣的話……我就會變成你的樣子……就再也不能……愛你……」

「你……」蕙小姐獃獃地聽著他的話,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便沒有做任何回應。她垂下眼,固執地將沾血的手指再度湊到念哥兒面前,勉強在唇邊擠出一個勸慰的笑容,「這不過是權宜之計。我已經……失去了七哥,不想在同一天……也失去你……」

「七少爺?」念哥兒忽然瞥見了蕙小姐手指上另一個人的血跡,關切地問。

「七哥他在牢里……只怕凶多吉少……」蕙小姐說到這裡,方才強作的平靜再也無法撐持,驀地仰起臉,淚水如同溪流一樣無法止歇。

念哥兒看著如此悲傷的蕙小姐,輕輕嘆了口氣:「七少爺真是好人呢……我還記得他寫的詩……人們,你們苦黑暗嗎?請你以身作燭。用自己膏血換來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

他斷斷續續地念著,忽然笑道:「我現在明白,七少爺為什麼比我好了……他的一切都是靠自己爭取得來,不像我……每次靠的都是別人的施捨……哥哥說得沒錯,我就是個廢物,什麼用處也沒有……」

「張念祖胡說八道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蕙小姐聽念哥兒口氣有異,慌忙打斷了他。

「用自己膏血換來的,方是真正光明之福……」念哥兒出神地重複了一句,對著蕙小姐微笑道,「好了,讓我借你的血重新凝聚吧。」說完,他驀地將手壓在胸前的傷口上,體內殘存的血如同紅色的雲霧一般從他指縫間升騰飄散,而他的身體則迅速地消融開去。到得最後,麥田裡只剩下蕙小姐一個人,還有一滴掛在麥苗葉尖上的血珠,最終滴落在土地里,無跡可尋。

「念哥兒,念哥兒?」蕙小姐喚了兩聲,沒有人回應,指尖處卻似乎有一陣清風縈繞,待她舉起看時,中指上的血跡宛然在目,而手掌上沾染的盛廣哲的血痕卻不見了。

「蕙小姐。」一個聲音從她身後傳來,蕙小姐驀地轉身,卻驚得後退了一步——那站在她面前的,赫然是身陷囹圄的盛廣哲!然而片刻的失神之後,她已然醒悟,這不是盛廣哲,只是念哥兒借血跡凝成的幻像。

「對不起,我變成了七少爺的模樣。」念哥兒歉意地笑笑,彷彿有些心虛地解釋,「不過這滴血沒有帶著人的靈氣,我凝成的幻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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