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蕙小姐如約帶著念哥兒坐上了開往京城的火車。想必是第一次見到那嗚嗚作響的龐然大物,念哥兒忍不住坐在車廂里好奇地東張西望,卻在觸及蕙小姐憂愁的神情後靜默下來。

蕙小姐無法不憂心忡忡。來到林城的時候,她無論如何想不到當自己回去之時,會是這樣的局面。離開盛家大宅前,被關在家裡的盛廣芸買通下人,終於得見了蕙小姐一面,哭著懇求她一定要想辦法營救盛廣哲。蕙小姐雖然心裡也沒底,卻不忍心對悲傷欲絕的盛廣芸說出一個不字。可是,她自己心裡的懷疑和脆弱卻沒有一個人能夠傾訴。

「蕙小姐……」念哥兒忽然開口,見蕙小姐沒聽見,放大音量又喚了一聲。

「嗯?」蕙小姐心不在焉地應道。

「到了北京後,你若是想要我幫忙,可以來我哥哥住的地方找我……」念哥兒說到這裡,大著膽子把一張紙遞到蕙小姐面前,「這是地址。」

蕙小姐又應了一聲,隨意瞄了一眼,把紙條塞進箱子。心亂如麻之下,她根本沒有情緒和坐在對面的念哥兒答話,只是轉過頭怔怔地看著車窗外面飛逝的景物,心裡翻來覆去地回想著和盛廣哲相處的點點滴滴,有時候淚水便不知不覺地落下來,浸濕了她一直握在掌心中的手帕。

她就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一路,全然沒有注意到,念哥兒也怔怔地看了她一路,眼中滿是憂傷。

車到北京,蕙小姐匆匆走出火車站,除了一聲告別沒有再和念哥兒說什麼。念哥兒遲疑著似乎想要開口,蕙小姐卻已匆匆坐上了家人雇來的黃包車,消失在滾滾人流中。對於年輕的蕙小姐來說,雖然她相信念哥兒沒有出賣盛廣哲,但對他怯弱苟安的作為始終耿耿於懷。

回到家裡,她只是剛把盛廣哲的事情說了個開頭,早有準備的父親就把話題岔了開去,告誡她不要再和任何有赤化嫌疑的人往來,否則全家都會受到牽連。

見父親執意不肯援手,蕙小姐一氣之下獨自聯繫京中大小熟人,希望他們能從中斡旋,開釋盛廣哲。然而自邵飄萍一案後北京城中人人自危,哪裡有人肯為了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報主編去得罪權傾一時的軍閥,因此蕙小姐數日奔波不僅毫無結果,還被震怒的父親狠狠訓斥之後,嚴令不得再擅自走出家門。

四處碰壁之下,蕙小姐第一次感到了無助的絕望。一想起多耽擱一天,盛廣哲就在監獄中多受一天苦楚,她坐在自己房間里,鎖上門不住地流淚。

外面響起了敲門聲,蕙小姐賭氣不肯答應。一會兒,母親王太太的聲音隔著門板傳來:「蕙兒,我跟你說句話。」

蕙小姐無奈,走到門前,哽咽道:「你說吧。」

「開開門,媽給你出主意。」王太太低聲隔著門縫說出這句話,果然讓蕙小姐聽話地開了門。

「後天你萱表姐開訂婚舞會,我帶你一起去。」王太太笑吟吟地剛說到這裡,蕙小姐的臉便驀地沉下來,「我沒心思去。」

「傻孩子,你可不知道男方家有親戚在憲兵司令部當差……」王太太慧黠一笑,看到女兒原本淚蒙蒙的眼睛倏地發出光來,「好了好了,別再哭了,去試試媽給你做的新衣服。」

蕙小姐果然去參加了表姐家舉辦的舞會,然而她目標中的那位憲兵司令部軍官卻遲遲未至。於是蕙小姐拒絕了幾位男士的邀舞,懨懨地坐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喝著果汁。

「蕙兒,我給你引見一位青年才俊。」王太太見女兒一直悶悶不樂,走過來笑道,「你不是很快要念大學了嗎,人家是燕京大學的高材生,你好好請教請教。」說著,讓出身後一個西服革履的年輕男子來。

蕙小姐厭倦地抬起眼睛,忽然猛地怔住了,耳中也不知是誰在熱情地插話介紹:「這位張先生現在鐵路公署供職,家世才學都是極好的,蕙兒你們多談談……」

見蕙小姐還是愣在原地沒有任何表示,那個年輕男子微笑著走上來道:「王小姐幸會,鄙人張念祖。」說著伸出手來。

「張念祖。」蕙小姐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假裝沒有看見對方尷尬懸在半空的手,指著身邊的座位微微一笑,「請坐。」

「年輕人談話,我們就不打擾了。」王太太見女兒似乎沒有太大反感,笑著拉了身邊的女伴走開了。

「王小姐怎麼不去跳舞?」張念祖搭訕道。

「沒有興趣。」蕙小姐敷衍了一句,努力平復著自己擂鼓般的心跳,終於可以鼓起勇氣看向對方——那是和念哥兒一模一樣的臉,一模一樣的身材,甚至連眉間的小痣都分毫不差。唯一不同的,是對方帶著審視的目光——分明野心勃勃卻又極力掩飾,不像另一雙眼眸,清澈得如同流動的水晶。

「張先生是哪裡人?」蕙小姐不待對方開口,搶先問道。她記得念哥兒要求和她一起回北京是為了照顧生病的「哥哥」,可此刻這個「哥哥」張念祖卻安然無恙地四處鑽營,如果不是他在說謊就是念哥兒在說謊。

「哦,鄙人祖籍林城邵縣。」張念祖不知蕙小姐心頭轉過的念想,泰然回答。

「林城我也去過,也認識一些邵縣的人。」蕙小姐微笑著說到這裡,驀地話鋒一轉,帶著洞徹的譏誚,「可是沒有聽說過那裡有什麼姓張的世家大族。」

「王小姐快人快語,鄙人十分欣賞。」張念祖臉上的不悅一閃而過,笑了兩聲,悠然看著舞池裡游魚般穿梭的紅男綠女道,「其實家世門第無非是個噱頭,當今世上,有錢就可以買到一切,否則我怎麼能成為這些京城名流的座上賓呢?」

「看張先生年紀輕輕,怎麼能賺到這麼多錢?」蕙小姐盯著張念祖身穿的價格不菲的西服,忽然想起念哥兒傷病交加躺在小黑屋裡的情形,恨不得眼裡噴出火來把那身衣服燒個乾淨。

張念祖見蕙小姐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的服飾,只當這不更事的少女也為自己的財富所吸引,當下彎下腰湊到蕙小姐面前,故作神秘地笑道:「王小姐可曾聽說過阿拉丁神燈的故事?」

「天方夜談?」蕙小姐料不到張念祖竟然說到這個話題上,不由有些意外。

「沒錯,就是說一個窮小子得到一盞神燈,燈神可以滿足他的願望,最終財色雙收的故事。」張念祖哈哈一笑,半真半假地道,「我的奇遇,比起這個阿拉丁來,也絲毫不遜色呢。」

蕙小姐心裡咯噔了一下,隱隱有了某種猜測,然而表面上卻只是擺出將信將疑的好奇神情,催促張念祖說下去。

「我那個時候還是個窮學生,雖然考上了燕京大學,家裡卻連路費都出不起。直到有一天——」張念祖的敘述行雲流水般毫無窒礙,成功地將蕙小姐的注意力都吸引過來,甚至旁座的客人也忍不住湊過來傾聽。

「好不容易給親戚借到了上京的盤纏,我卻依然為沒著落的學費和生活費擔心,傍晚躺在村外的河邊出神,朦朦朧朧地睡了過去。忽然,一種怪異的感覺讓我醒了過來,似乎有人在說著什麼,我睜開眼卻見不到一個人。我正有些害怕,那個聲音卻又響了起來,我清清楚楚地感覺得到,『它』就在我的腦中說話!我大著膽子吼了一聲,那個聲音便又大了一些,清晰地說著:『請給我……一滴血……』……」

「啊!」張念祖剛說到這裡,鄰座一位太太已掩著嘴驚叫了一聲,埋怨道,「原來張先生你在說鬼故事,嚇死人了。」

「不是鬼故事,是我的親身經歷。」張念祖神秘地朝聽眾們笑笑,似乎對成為眾人的焦點而得意。他故意停頓了一會,直到旁人忍不住催促才又慢條斯理地講下去。

「我當時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嚇得拔腿就跑,可那個聲音卻一直在我腦海里盤踞不去。於是我心想完了,我肯定是被鬼魂附了身,反倒大著膽氣說道:『我張念祖從來沒做過虧心事,也不怕你這些妖魔鬼怪!你給我站出來!』那個聲音似乎被嚇到了,停息了一會兒才又說:『我只要一滴血就能現身,我會報答你的。』我看它始終糾纏不放,索性大著膽子回答:『一滴血就一滴血,我倒要看看你是個什麼東西!』說著我果然找了根草刺扎破手指,伸出手叫它快出來。說來也怪,我指尖上那滴血珠就像憑空被人吸了去,很快竟絲毫不剩,我盯著手指看了半天,方一抬起頭,立時把我幾乎嚇死!」

張念祖繪聲繪色地說到這裡,鄰座的太太已忍不住再度「密斯特張」地叫出來,其他的聽眾卻早已如痴如醉,不住地催促張念祖說下去。

「你們猜我那個時候看見了什麼?」張念祖故意賣了個關子,方才慢吞吞地繼續道,「我看到我面前站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我自己!當下我對著那人大喝一聲:『你究竟是誰?』那個人卻為難地看著我,就像個被遺棄的小狗一樣說:『我……我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你們這樣的發聲器官,我沒辦法說出我的名字來……』

「『那麼,你來這裡做什麼?』我問。

「『我看到你們的世界有很多光亮,很暖和,就進來了。』他說著舉起自己的手看了看,微笑起來,『您看,連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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