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回到盛家大宅,幾個人正打算偷偷摸摸各自回房,冷不防有人堵在前院冷笑道:「阿四,你給我滾過來!」

阿四渾身一抖,嚇得撲通就跪倒在地上,戰戰兢兢地叫了聲:「老爺……」

「我不是你的老爺,你倒是忠心得很啊,心裡只有『少爺』,早把我這個『老爺』拋到九霄雲外了吧!」盛老爺拄在拐杖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惴惴不安的幾個人,猛地舉起手中一張紙,一邊用拐杖戳著地面一邊怒聲道,「我辛辛苦苦養大他,送他去國外讀書,結果就給我換回來一個這個!」

蕙小姐大著膽子抬起頭,依稀看見盛老爺手中的紙上正寫著「緝捕令」三個字!她定定地看著那白紙黑字,似乎一時間無法明白這三個字的意思,身邊的盛廣芸卻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爹,你不是認識省府里的人嗎,想辦法救救七哥,救救七哥啊!」

「我認識省府的人有什麼用,這個緝捕令是北京憲兵司令部開的,只怕老七他現在已經被押往京城去了……」盛老爺說到這裡停頓了一會,壓抑下自己逐漸哽咽的話音,復又冷笑道,「你們瞞著我在外面胡作非為,如今我能保住你們這幫不成才的東西已經不錯了,你還要我怎麼做?」

「爹,你要幹什麼?」盛廣芸驀地睜大了眼,惶恐地看著強撐身形的盛老爺。

「盛家世代清白,我明天就去報紙上登廣告,說和盛廣哲脫離父子關係,他做的事情,跟盛家沒有半點相干!」盛老爺怒道。

「不,爹,你不能不管七哥,要不他怎麼辦啊?」盛廣芸大哭著想要撲過去抱住父親的腿,盛老爺卻不耐煩地喚過兩個僕婦,硬把盛廣芸拉回她自己的房間鎖了起來。

「蕙兒,你明天的火車票收好了,專心回家去,否則我無法跟你父親交待。」盛老爺對蕙小姐的態度依然和藹,卻已含著無法掩飾的衰弱,「還有,你和廣哲的婚約就此作罷,我會和你父親去說的。」

「不,盛伯伯,七哥只是辦報紙而已,或許事情並沒有那麼嚴重……」蕙小姐心頭一涼,努力掙扎道。

「他這回得罪的汪又琪是大權在握的軍閥張宗昌的親信,是生是死,只能看他的造化了……」盛老爺疲倦若死地搖搖頭,轉回身拄著拐杖慢慢走遠了。

蕙小姐回到自己的屋子,把最後一點沒有收拾的東西放進箱子。她看著自己不斷發抖的手,拚命告訴自己:沒關係,自己馬上就要回北京了,就算盛家已經拋棄了盛廣哲,自己也會想辦法救他的!

腦子裡一直盤算著自己可以尋求的人脈,蕙小姐動也不動地坐在窗前,直到天已黑盡,下人李媽看不過眼地在牆根說了一句:「蕙小姐,早些睡吧,有些事情就是自己的命。」

蕙小姐自然不信命,可她也立時熄滅了桌上的燈火,假裝睡去。她打定了主意,今夜一定要到慶雲堂的報館再去看一看,那個地方承載了她最高熾的夢想和熱情,或許這一走,就再不能見。

睜著眼睛熬到半夜,蕙小姐偷偷起身,從盛家大宅一個偏僻的側門溜了出去。夜裡的林城幾乎沒有一點燈火,只有半彎月亮從天上灑下微弱的光輝來,勉強照見前路。蕙小姐目不斜視地穿越熟悉的大街小巷,甚至忘記了害怕。

終於,她走到了位於狀元街的慶雲堂門口,然而最先入眼的卻又是兩溜白紙黑字的封條,在槽門介面處畫出大叉,如同森森的利牙般發出慘白的光,將一應來訪者懾於門外。

蕙小姐本能地想要舉手拍門,卻又放下了。此時此刻,她不能再驚動任何人,她要平平安安地回到北京去,抓住最後一絲營救盛廣哲的希望。

她沿著慶雲堂的圍牆慢慢走著,哪怕不能再進去看一看,就這麼近距離地觸摸一下裡面的空氣,也好。

忽然,頭頂上輕輕傳來一個聲音:「蕙小姐。」立時把蕙小姐嚇了一跳。她後退幾步仰起臉,看見一個人正伏在牆頭上,赫然便是念哥兒!

「蕙小姐。」念哥兒又低低地重複了一聲,向蕙小姐伸出手去。蕙小姐猶豫了一下,橫下心握住念哥兒的手,在他的幫助下翻過圍牆,落在慶雲堂內的地面上。

「你怎麼會在這裡?」蕙小姐甫一站定,立時問道。

「我想……蕙小姐會來的……」念哥兒低著頭,夜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是說,你怎麼沒和七哥在一起?」蕙小姐這一問,已然有些凌厲起來。

「我躲起來了,他們沒有找到我。」念哥兒囁嚅著解釋,見蕙小姐並不看他,只是徑直往院內走,便默不作聲地跟在後面。

院子里滿地都是紙屑和雜物,卻明顯有人正在用笤帚清掃。蕙小姐心知是念哥兒收拾的,也不言語,用力推開了正房的門。

房裡原本擺放的長桌全部被掀倒,抽屜里的東西灑了一地,幾乎讓人無法下腳。然而蕙小姐的目光,卻直直地落在大敞的密室前——原本偽裝成牆壁的活門已被砍得七零八碎,那台報館裡最寶貝的印刷機也被砸成了廢鐵。蕙小姐緩緩環顧了一圈面目全非的報館,只覺得腿一軟,控制不住地蹲下身去,將臉埋進了臂彎之中。

「蕙小姐……」念哥兒站在她身後,手足無措,好半天才低低喚了一聲。

「你躲在哪裡?」蕙小姐擦乾眼淚,冷笑著抬起頭來,見念哥兒沒明白自己的意思,又道,「我是說,連這麼隱蔽的密室都被找到了,你是躲在哪裡才沒被他們抓去?」

「我……」念哥兒一下子噎住了,他喘了兩口氣靜靜地看著蕙小姐,眼中是無法言說的哀傷,「蕙小姐,你懷疑我?」

「你叫我怎麼能不懷疑你?」蕙小姐慘然笑道,「說起來,我對你真是沒有一點了解,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卻糊裡糊塗地把你引見給了七哥!」

「蕙小姐,我沒有出賣七少爺,是他們跟蹤了去採訪礦山的記者……」念哥兒急切地辯白著。

「這個理由也可以接受。」蕙小姐緩緩站起來,凝視著念哥兒受傷的目光,「那麼告訴我,你真名叫什麼?你從哪裡來,為什麼來這裡?」

「蕙小姐,你真的想知道?」念哥兒第一次沒有避開蕙小姐的視線,堅持著和她對視。他的瞳仁在黑夜中顯得尤其璀璨,就像是波光粼粼的湖泊,可若是從那些細碎的波光中望進去,就會發現湖泊下隱藏著一個極大的世界。

「我要知道。」蕙小姐下意識地回答著,不知怎麼的覺得身體有些輕飄起來。恍惚中她伸手撐住門框,又疑惑地擦了擦眼睛——

沒有錯,她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飛了起來,飛離林城,飛離熟悉的疆域版圖,身下掠過一片片茂密的森林和蔥翠的沼澤。一路上不知是什麼力量帶著她越飛越高,她眼中的那些森林和沼澤不斷縮小,一片片地排列在一起,最終讓她驚訝地發現,大地不過是一條巨魚的腹鰭,漂浮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

放眼望去,這樣巨魚還不知有多少條。它們承載著背上不同的世界,緩緩地在水面上行進。

「那裡,就是我屬於的地方。」腦中清清楚楚地傳來這句話,蕙小姐不禁驚訝地轉頭四望,卻見不到說話之人。身體不由自主地向著一條巨魚飛去,漸漸降落,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一片片魚鱗都幻化成了高聳的山峰,而在這些連綿的山峰之間,隱藏著一個極度宏偉的城市。

彷彿從西洋帶回來的積木玩具一樣,這個城市被無數根高聳入雲的白色圓柱分割為立體的三層:最底部的人群最為密集,他們開採森林,冶煉金屬,播種土地,勞作的成果被源源不斷地向上層輸送;中間一層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商鋪和工匠鋪,穿著體面的商人和手工藝人在鬧市上買賣貨物,官員們精挑細選著最優質的商品,裝滿裝飾華美的大車;而最上一層的世界,則如同傳說中描繪的仙境,布滿了大片草坪、花圃、修建整齊的樹林、彩色石頭鋪就的道路、優雅而溫馴的動物、造型宏偉精美的神廟和宮殿,偶爾有背生雙翅的天使們從空中飄過,他們穿著流雲一般的白色長袍,俊美的臉上含著動人的微笑,忙著把手裡捧著的鮮花和美酒送進那些聖潔的殿堂。

「那裡,就是我一直待的地方。」腦海中那個聲音又響起,蕙小姐一下子從目眩神迷的景色中抬起頭來,看到在一座晶瑩剔透彷彿冰雕而成的樓宇上,或坐或立著七八位身穿同質白色長袍的天使。他們之中有男有女,無一不美貌優雅,可惜一動不動,讓人無法分辨是否只是精絕的雕像。

正想看得清楚一些,蕙小姐已經身不由己地落在了那座精美的樓宇上,只是伸手所觸皆是冰冷,原來整個建築果真是用大塊的冰凌雕刻而成,就連寬闊的屋檐下,也結滿了冰柱,伶仃地懸掛在頭頂。

「聽,這是我的名字。」那個聲音剛剛落下,蕙小姐面前原本緊閉的窗戶忽然開了,風從遙遠的地方撲進來,吹得檐下的冰凌紛紛撞擊,叮叮咚咚,彷彿沁入人的心脾,凌亂卻又無法言說地悅耳。

「這也是名字?」蕙小姐剛要出聲質疑,那些原本如同雕像般靜立在樓中的天使們忽然活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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