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姬蕙在楊無恭的懷裡悠悠醒轉,冷風簌簌吹著,夜黑如墨。她覺得有人靠在她的身後,是誰呢?她抬手去摸,卻摸不出什麼,她便使勁去推,那人歪著摔下馬去,一隻腳還在鐙里,便這麼拖著走了好遠,終究是掉了下去。姬蕙又摸到一根長長的冷冷的重重的東西,她也一併推了下去,那東西「哧」地插入雪地里。青色馬似乎覺得身上輕了一些,歡快地噴了個響鼻,繼續向暗夜裡跑去。

天是猛地就亮了,太陽像一頭金狼,「噢嗚——」地叫了一聲,就從雪原下躍了出來,嗥叫著往天上奔去。

姬蕙看到一隻鳥在雪原上飛,一隻白羽的鳥,忽隱忽現。姬蕙便催馬去追,那鳥飛得不緊不慢,似是在等姬蕙追它。漸漸近了,卻是一隻雞一般大的鳥,白羽赤足,長長的朱喙。姬蕙把雙腿一夾,青色馬「呼」地躍了過去,居然差一點兒便追上那鳥兒了。那鳥兒似是嚇了一跳,扇了幾下翅膀,把青色馬甩在了後面,卻又不飛遠,看看青色馬追不上了,它卻又落在雪地上踱起步來,姬蕙追得性起,輕輕一拍馬臀,青色馬被主人責罵,也發了性,拼盡全力在雪原上跑。便這麼停停追追,霎時間追了十幾里出去,忽然青色馬前蹄踏空,姬蕙驚叫一聲,翻下馬去,只見到雪霧迷朦,青色馬正掙著想從坑裡站起。

隱隱聽得上面有人道:「只捉到那小狐狸精!」姬蕙隱約記得這是「食人八聖」中董種樹的聲音,果然跟著便聽到孔球道:「小狐狸精也罷,當真連那惡鬼一併陷在坑裡了,倒難處置。」接著是一個女子道:「那小狐狸精腰粗粗的,莫不是懷有身孕?」卻是周公的侍姬。周公介面道:「若是懷有身孕,蒸熟了倒是別有一番風味!乖乖,你立下大功,到時候也給你一塊肉吃。」後半句卻是對那鳥兒說的。

原來周公孔球董種樹三人,看到朱喜助張寶相擒了頡利,立下大功,十分嫉妒。又聽得朱喜告知寂滅姬蕙和那惡鬼的行蹤,便悄悄跟著寂滅出來,妄想分一杯羹吃,卻不想寂滅行如鬼魅,他們根本跟不上,只好在雪野里亂轉,偶然碰到姬蕙,三人認得姬蕙騎的馬,曉得硬捉必捉不住,正好周公帶著一隻家養的朱䴉,三人便定下計策,挖了陷井,用朱䴉引姬蕙過來,果然把姬蕙連人帶馬陷在了裡面。

只聽得董種樹又道:「只怕還吃不得,她可是皇上要的人。」雪霧漸漸散去,姬蕙看到上面三男一女高高立著。忽然一張網撒下來,把姬蕙網在了裡面。姬蕙掙著,卻是愈掙愈緊。董種樹把姬蕙拉了上去,扔到馬背上,那邊周公和孔球正想拉那青色馬上來,沒想到那馬卻是一聲長嘶,躍出坑向北去了。董種樹暗暗罵了一句:「兩個沒用的老東西!」走過去道:「兩位老夫子,那匹馬且不去管它,還是送這小狐狸精回去要緊,若是那惡鬼又尋過來,或是寂滅又來與咱們爭功,那到手的肥肉可就飛了。」周公和孔球點頭稱是。孔球卻是步行。那侍姬扶周公上了一乘暖轎,自己也嬌滴滴上了一匹粉色小馬。董種樹待他們都動身了,方才翻身上馬,一伙人向南去了。

那日晚間,下了一場大雪,竟是把姬蕙等人的行蹤盡都遮沒了。

楊無恭叫那隻狼木杆。

它已是餓極,雖然明知鬥不過楊無恭,卻又不捨得棄楊無恭而去,只好遠遠跟著。楊無恭看了只是暗笑,捉了幾隻野兔來喂它。木杆初時尚不敢過來,慢慢便大了膽子,來撕咬楊無恭替它捉的野兔。

楊無恭失了姬蕙的行蹤,只好在雪原上亂竄,指望著能碰到她,又或是碰到旁的人,打聽她的消息。他明知這法子極是愚蠢,卻又無計可施。

一日深夜,楊無恭聽到後面木杆嗚嗚地叫,似是在和什麼東西撕打。他過去一看,原來是幾隻狼餓昏了頭,合力來圍攻木杆,想把它咬死了,吃它的肉。楊無恭把那幾隻狼驅散了,看見木杆已被咬得遍體鱗傷,——它本就老弱,雖然連著吃了幾日兔子肉,但終究敵不過那些惡狼。楊無恭化了雪水替它清洗傷口,又把它背在肩上,捉了黃羊來喂它。木杆傷好了,與楊無恭再無隔閡,一人一狼,並排在雪原上馳騁。楊無恭雖然失去了姬蕙,卻也並不覺得十分的寂寞,只是遇到月明星稀時,看到雪原廣漠無邊,心裡便跟著寥落蒼茫起來。

一日竟遇上了一行馬蹄印,楊無恭大喜,抱起木杆狂奔。追了一日,追上了那匹在雪原上踟躕的青色馬。青色馬在雪原上尋不到什麼吃的,已餓得支離骨瘦,看見楊無恭,欣喜若狂,嘶鳴著奔過來。

楊無恭拿身上藏的黃羊肉喂它,沒想到青色馬卻不吃,只咬著楊無恭的衣襟,扯著他向南去。楊無恭知它必是曉得姬蕙的消息,是以如此急切,便隨著青色馬,迤邐向南而行。

初時青色馬尚奔不得快,楊無恭只拿肉喂它,青色馬知道沒旁的東西可吃,勉強吃下去,漸漸也慣了。到了後來,一人、一馬、一狼,在雪原上飛奔,直如風馳電掣,回到長安時,乃是貞觀四年的四月。

春天。

姬蕙被囚在大理寺一處石牢里,已有數日。

只有高高的一個小方孔,能看到天空。有時藍,有時灰,有時下雨的天空,那雨的氣味飄散進來,姬蕙彷彿能聽到淅淅瀝瀝的雨聲。

一日竟有一個女子來看她,姬蕙認得是周公的侍姬。「你這狐狸精,」那女人惡狠狠地看著姬蕙,「你這肚裡的野種,該不會是突利的吧?」「你連做狐狸精都不配,」姬蕙道,「你又老,又蠢,又難看,臉上的粉比城牆還厚,怎麼配做狐狸精?」那女人「啪」地在姬蕙臉上抽了一巴掌。姬蕙嘴角滲出血來,她手腳皆被鐵鏈鎖住,還不得手,便冷冷笑道:「對,你是狐狸精,你比嫦娥還美,比妲己還騷,天底下的男人都要來奉承你,你再也不用侍奉那老不死的周公了!」那女人「啪」地又抽了姬蕙一巴掌,卻哽咽著道:「你當我願意侍奉他么?可恨……可恨……」她忽然抱住姬蕙「嗚嗚」地哭起來。哭了半晌,卻又把姬蕙一推,揩了把淚,抽出刀來,道:「我今日把你殺了,再自行了斷,從此一了百了,再不用受那男人的苦!」

她正待下刀子,卻猛地摔出去,撞在牆上,軟軟地滑下來。只見一個二十來歲自命風流的白衣書生,站在姬蕙面前,施禮道:「姑娘受驚了!」

姬蕙定睛一看,原來是朱喜。那女人從地上爬起,衝過來對著朱喜又抓又打,嘴裡罵著:「你這負心薄倖的惡漢,忘恩負義的狗賊……」朱喜一把將她推倒,攥住她的頭髮,將她拖出石牢。姬蕙只聽得女人一路尖聲叫罵,漸漸沒了聲息。

須臾,朱喜轉回來,深深打了個恭,道:「姬姑娘!我已把這蠢女人殺了。」姬蕙把眼睛斜向別處,只當聽不到。朱喜又得意洋洋道:「姬姑娘,我現今做著大理少卿,從五品下的官兒,月俸萬錢,又在長安城裡置了宅子……」姬蕙介面道:「現如今想結一門好親,攀一個大靠山,從此仕途通暢,飛黃騰達,……」朱喜愣了愣,道:「不錯。」姬蕙又道:「你出身寒門,又不是進士,閥閱名家都看不上你,是以你便打起我的主意來了,對吧?」朱喜低頭不語,姬蕙道:「我雖是個假公主,但外邊卻沒人知道,只當我是嫁給了突利,是突利的可賀敦,如今東突厥已滅,我自然回來繼續做我的公主,你便向李世民乞求,說想娶我為妻……」朱喜聽得面紅耳赤,囁嚅著道:「姑娘果然冰雪聰明。姑娘……姑娘若跟了我,從此自然榮華富貴,享用不盡……」姬蕙道:「若是不從,你便給我一個叛國的罪名,將我拉出午門外,一刀砍了,對吧?」朱喜道:「那……那倒不至於。」姬蕙道:「你且把我的鐵鏈解開。」朱喜聽姬蕙說了半天,句句都在揭自己的老底,心裡又羞又惱,忽聽到這句,只當姬蕙是答應自己了,不禁欣喜若狂,急忙喚獄卒來解了姬蕙身上鐵鏈。姬蕙站起來,伸了伸手腳,忽然一個箭步,抓起周公的侍姬掉在地上的刀,劈頭蓋臉向朱喜砍去。朱喜猝不急防,頭上方巾被劈去一半,又驚又怒,從懷裡摸出湘妃竹扇來,道:「姬姑娘,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姬蕙的武功本與他在伯仲之間,但姬蕙懷有身孕,又被關了數日,又餓又累,斗不上三合,便被朱喜點倒在地。姬蕙緊咬著牙,待朱喜近身,「卜」地朝朱喜臉上啐了一口唾沫。朱喜鐵青著臉,擦去唾沫,讓獄卒依舊把姬蕙鎖了,氣沖衝出了石牢。

又是數日過去,卻也不見有人來拷問,只獄卒每日午時來灌姬蕙一碗稀粥,不讓她餓死便罷。姬蕙聽到石牢外有什麼東西在「嗡嗡」地響,她看那小方孔外的天空,或晴,或雨,或堆著山一樣的雲彩,雲彩下一個個小黑點在飛,她曉得那是燕子。「來呀!來呀!來看看我這要死的人吧!」她曉得春天真是來了,那「嗡嗡」的聲音是春天在響呢!有一天,一隻燕子飛了進來,繞了一圈,又飛出去了。姬蕙有些歡喜,又有些失望。但後來更多的燕子飛進來,一隻又一隻,把石牢都憩滿了。燕子們撲扇著翅膀,呢噥低語,摩挲著姬蕙清瘦的面頰。

那日夜裡,石牢的門被推開了,一個人跌進來,渾身的酒氣。從敞開的牢門漫進來一點燭火的微光,姬蕙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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