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那日他們又騎著馬向西行了數百里,傍晚時在一小湖邊歇下了。

此處頗荒僻,湖裡的魚都不避人。姬蕙削了根魚叉去叉那些魚兒,不一會兒就叉了兩條上來。楊無恭已升起了一小堆篝火,姬蕙把那兩條魚在火上烤。那魚頗肥,油脂落在火上,「吱吱」直響,但姬蕙烤魚的工夫卻是不佳,烤得有些焦了,吃起來帶著苦腥味。楊無恭怕她不歡喜,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說著「烤焦的好吃」,看得姬蕙直笑。

吃完了魚,兩人到湖邊坐下。姬蕙把滿頭青絲散開,讓楊無恭替自己梳頭。那梳子是象牙雕成,已用了多年,拿在手中暖暖的。楊無恭坐在姬蕙後邊,讓她靠在自己懷裡,一根一根替她梳。

落日的餘暉照在湖上,映射出大片大片的金色粼光。尚未化盡的冰,在湖面上漾著,被陽光一照,變成嬌艷的淡紫色。

天漸漸暗下來,兩人又去拾了些乾草枯枝,堆在篝火旁。

黑夜從四面八方聚過來,到了距篝火十步遠處,都畏畏縮縮停住,忽退忽進,像是怕被那光與熱灼傷一般。草原上的黑暗彷彿無邊無涯,天上雖是繁星閃爍,但出了篝火那小小的領地,楊無恭與姬蕙便什麼也看不到了。湖水推著冰凌,輕輕刮擦著沙岸,像是有無數憂傷的野鬼,在草原上來回倘佯。

兩人相依著,半睡半醒,坐到夜深,隱隱聽到遠處有什麼東西在走過來。不是人,是一個極小的東西,踩著嫩草和枯枝,一跳一跳地過來。楊無恭慢慢伸出手,握住放在旁邊的鐵矛;姬蕙往楊無恭身上靠了靠,抓住他的衣襟。

篝火昏黃的光幕被撕開一道細細的縫,一個灰黃的小東西跳進來,用它紅紅的眼睛,瞪著楊無恭和姬蕙。

楊無恭鬆了口氣,道:「是一隻野兔。」姬蕙笑了,憐惜地把它捧在手裡,舉到眼前細看。是一隻去年才生下的野兔,冬天的厚毛尚未褪盡,捧在手中絨絨暖暖的。它露出兩個大大白白的板牙,鼓著紅寶石一樣的眼睛,東張西望,逗得姬蕙「咯咯」直笑。

但野兔眼睛裡的神彩在疾速退去,彷彿時間正在它的體內如狂飆般遠逝,那隻野兔在衰老,衰老,衰老……它的毛不再光滑柔潤,而是乾枯、打結,它的趾爪從腳毛間伸了出來,爪尖彎曲,再縮不回去,它的門牙亦不再潔白,而是變成難看的黃褐色。這一切都發生在瞬間,當姬蕙反應過來,驚叫一聲,把野兔拋出去的時候,那隻野兔已是死了。它就這樣在姬蕙的手裡,於瞬息之間,度過了自己的一生。

楊無恭抱住姬蕙,問道:「怎麼了?」姬蕙在他懷裡搖著頭道:「是師父,是師父,她來了!」楊無恭抬眼向黑夜裡望去,但他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

這一夜再睡不著。次日,兩人同乘一騎,松著轡,緩緩而行。寂滅既已追上,他們再逃也是無用,索性走慢些,好早點兒與寂滅做個了斷。但卻是一日未見寂滅蹤影,天黑時他們歇在土坡頂上,堆了篝火,吃了乾糧,相依著坐下,心裡都七上八下。

楊無恭知道以自己現在這幾斤蠻力,絕不是寂滅對手,而姬蕙所學,與寂滅相比,無異於滄海中之一粟,根本不值一提。想到此處,他反倒有些歡喜起來,——人終究逃不過一個死字,早些遲些,本無多大差別,若是能和自己心愛的人死在一處,卻也算是沒白過了這一生。

他就這般忽喜忽憂地想到半夜,又隱隱聽得有聲音在逼過來,這回卻是一陣陣的「沙沙」聲,如潮水一般,起起落落。

楊無恭站起來,使盡目力向黑暗裡望去,隻影影綽綽看到許多灰白的光影在跳過來,熙熙攘攘的,小小的光影,彷彿還離篝火很遠,卻突然間便破開光幕站在他們腳下。依舊是一隻野兔,雪白的板牙,紅紅的眼睛,略帶些驚詫地看著楊無恭和姬蕙,然後,於瞬息間衰老,倒下,死去;跟著是另一隻略大些的,篝火舔上了它的右腿,立時便升起一股焦糊味,它瘋了也似地掙扎,卻尚未待它掙出,便已在火中老去,死去;而後,又是另一隻,用乞憐的目光看著姬蕙,似乎在乞求姬蕙救一救自己……這些野兔便這般一隻接一隻跳進來,像著了魔一樣,篝火邊很快就堆滿了野兔的屍體。

楊無恭想起白日里姬蕙對自己說的話,她說寂滅有一種怪異的武功,能讓人於瞬息間老去。這些野兔便是寂滅的信使,告訴他們那武功的可怕。但更可怕的並不是像野兔那樣,老了,死了,而是老而不死,她讓你老到痴了,呆了,癱了,卻不讓你死,而是讓你生,讓你無窮無盡地活下去。

楊無恭不相信這世上有如此可怕的武功,姬蕙說她原本也不信,可是如今她信了,當那隻野兔在她手裡於瞬息間老去,她便信了,她能感覺到那隻野兔的驚恐與絕望。

現在楊無恭才知道步賴和燭龍莽布為什麼稱寂滅為「魔鬼」,不,她比魔鬼更可怕,楊無恭看著腳下層層疊疊堆起的野兔的屍身,心中想道,這女人一定有無數種讓人痛苦地死去的方法,不,最可怕的,是痛苦,而不死。

黎明來臨時,篝火四周已堆滿了野兔的屍體,偶爾有一隻尚未斷氣,把腿腳顫慄著伸向天空,蹬著,蹬著,終於也靜止了。

隨著太陽升起的,還有白色的蟄氣。楊無恭在草原上呆得久了,知道這是暴風雪將來的徵兆。他站在坡頂上四處張望,想找一個躲避的地方,只望見北邊目力盡處,似乎有一個小小氈包,便趟開野兔的屍身,從坡上下來,與姬蕙一起縱馬向那氈包馳去。

只跑出數里遠,胯下馬兒忽然前足立起,顫聲長嘶,險些把楊無恭和姬蕙攧下來。兩人睜目一看,正是寂滅,站在前方數十丈處,身著緇衣,頭戴尼帽,目光如死人般陰沉,若非臉上還隱有一絲血色,楊無恭真要以為這個站在自己和姬蕙面前的尼姑,本就是從地獄裡逃出來的惡鬼。

猶為可怖的,是由她身上升起的那一團團陰冷之氣。「楊郎!」姬蕙靠在楊無恭肩上,眼裡全是懼意,她覺得身子里有什麼東西在迅疾飄逝。

「你看!」姬蕙指了指寂滅腳下,她覺得自己的身子愈來愈空,恨不得躺下歇一歇才好。楊無恭順著姬蕙的指尖看去,只見到寂滅腳下的嫩草在迅速枯萎,那死亡的枯黃色,一圈一圈波浪般盪過來,向楊無恭和姬蕙逼近。

「不!」楊無恭扶姬蕙坐下,他不知如何是好,難道便這麼看著姬蕙老去,花媚玉顏瞬息間變成雞皮鶴髮?這是何等的殘酷!

他想只有自己的身子能阻住寂滅的陰氣沾染到姬蕙,便拼盡全力繞起圈子來,他只想著快點繞啊,繞啊,把自己繞成一座山,一片海,把姬蕙繞成山裡的一棵楓樹,海里的一方小島,沒有人能傷害到她,那怕只是小小的一個指頭的傷害,也絕不能加在她的身上。

馬兒顫慄著,想逃走,卻逃不走,它們倒在地上,皮膚松馳,起皺,鬃毛脫落,瞳仁睜大,在絕望與驚怖中死去。

楊無恭仍是繞啊,繞啊,他四周的草都枯萎了,甚至連藏在草里的小蟲子,還有居住在土裡的鼠類,也都無聲無息地老去,死去,可他仍在繞啊,繞啊,終於在姬蕙身下繞出一小片青青的草,他看到姬蕙臉上漸漸有了血色,就歡喜起來,繞得愈發快了。

可他跟著就看到寂滅老鴰一樣地飛過來,緇衣在漸起的風裡獵獵作響,她一掌拍過來,楊無恭不敢躲,他怕一躲那陰氣就循隙而入,他把手中的鐵矛向寂滅刺去,寂滅一閃,拍在了楊無恭肩上。

楊無恭再不是原來的楊無恭了,陰森森的涼意透過肩胛,蛇一樣在他的身子里穿行,但他強自撐住,一邊繞圈,一邊瘋狂地揮起鐵矛。

寂滅看他鐵矛舞得急,一時間倒不敢靠近,只是遠遠看著,但只要楊無恭稍有疏漏,她便躍過去,在楊無恭身上拍下一掌,她不信楊無恭能無休無止地撐下去。

風愈來愈大,捲起地上枯乾的草葉,一蓬一蓬的,在草原上忽疾忽緩地飄飛。暗紅的雲布滿天空,低低的,沉沉地,壓在草原上,幾隻灰色的突厥雀被這怪異的景象嚇壞了,從草窩裡飛出來,在狂風中漫無目的地飄來盪去。

寂滅似乎也被這即將到來的暴風雪所震懾,她不再等待楊無恭慢下來,而是飛身上前,雙掌如車輪般翻飛,向楊無恭打去。如果楊無恭此刻能看一看寂滅的眼睛,便會驚訝地發現,那目光中竟然藏著一絲飄乎不定的懼意。但楊無恭已不可能張眼去看什麼別的物事了,他拼了命把鐵矛揮舞起來,拼了命去忍住身子里那深入骨髓的冷,終於他狂嘯了,像一頭落了單,被一群獅子攻擊的野象,那聲音里充滿憤怒和絕望。

風停了一小會兒,不知何時雪花飄下來,一落在地上,便化成了水,有些甚至尚未落地,便已化成雨,飄灑下來。

彷彿有一種悠長的聲音在草原上響起,「噓——噓——噓——」風不再吹,草不再飄,突厥雀也停止了飛翔。只有漫天飛舞的雪花,遮蔽了天與地。

楊無恭突然覺得四周缺了些什麼,是什麼呢?他不知道,可他不敢停下來,他仍是繞啊,繞啊,似乎想這樣直繞到死。雪水把他的全身都打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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