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楊俟食在克己堂住了好些日子,卻只不見孔球孔老夫子來。他每日里和韋待鑊一起,念些四書五經以陶冶身上血肉之品性;那些詩詞歌賦,自然是不看了,韋待鑊說,這詩詞歌賦看了,雖不至於讓肉變臭,但總是不好,看多了,肉會變得鬆鬆垮垮的,沒了韌勁,吃起來就沒嚼頭,算不得上品了。

轉眼到了九月九重陽佳節,一大早那小童便過來喚道:「請兩位先生沐浴更衣!」韋待鑊便喜道:「必是夫子今日請客,要用我們了!」急忙拉著楊俟食的手出來,隨小童到山莊後一處溫泉里,把周身上下細細洗了,連那腳趾縫裡,也來來回回搓了七八次,方才上來,用毛巾擦乾身子,換了一件犢鼻短褲,便這麼赤著上身,跟在小童身後,出到前面敞廳坐下。

他們進去的時候,貼牆根已坐了一排十幾個人,皆是赤著上身,只穿犢鼻短褲,個個白白嫩嫩,溫文而雅。韋待鑊和楊俟食一路揖過去,在最里坐下,臉上春風得意,竟似乎是做了皇帝也沒他們歡喜。

不久,便見到孔球孔老夫子作著揖,引著一群人步上敞廳來。大家謙讓了一番,最後是一個老得路都快走不動的老頭子,坐了上首,孔老夫子自然是坐了主位,其他還有六個人,序齒而坐。

孔老夫子待管家上了茶,道:「今日重陽佳節,諸位都帶了廚師來的,且各自挑一個人畜,安排到廚下做了,待我們登高回來,正好下酒。」

眾人聽了,又各自謙讓了一番,最後還是那坐在上首的老傢伙先挑。他眯著眼睛,讓一個侍姬扶著,細細看了個來回,卻挑了一個矮子出來。便有下首一個方臉黑須的問:「小子冒昧,不知周公為何看中這矮子?」那周公待要說話,卻被一口痰湧上來,憋住了說不出,他旁邊那個侍姬便嬌滴滴代答道:「怪不得董先生要問呢,這矮子其實與我們春秋古院頗有淵源,算起來,他的祖父便是從我們那兒過來的,老先生吃慣了他們這一脈的血肉,別人的,便是再肥再嫩,卻都不喜呢!」那董先生撫掌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不知周公要如何做這道菜呢?」那侍姬又答道:「取他大腿肉,用炭火烤到七成熟最佳!」董先生點點頭,轉過去對一個身長九尺頭戴浩然巾的道:「孔老夫子是主,心中自然已是有數了,這便請孟老夫子挑一個吧!」那孟老夫子也謙讓了一番,睜著一雙蛤蟆眼,左左右右看了一回,卻挑了一個面色清癯留著三綹長須的出來。那董先生又問道:「不知孟老夫子又是何道理?」那孟老夫子道:「人肉的味道,本是好的,畜養的訣竅,要在保存本心,涵養善性,這個人畜,雖不是極佳,但好在他肉中的本性還在,只需以清水蒸之至熟,便是美味。」話音方落,便聽他旁邊一個黑瘦老者笑道:「哈哈哈,孟夫子的說法,我卻不敢苟同!」那孟老夫子一瞪蛤蟆眼,拱手道:「願聆高論。」那老者道:「人肉的味道,本是不佳的,孟夫子說以清水蒸之,便能『保存本心,涵養善性』,其實是誤會!」孟老夫子道:「荀二兄的意思,是那清水蒸的人肉味道不美?可我前日看荀二兄在董相公處,吃那清蒸人肉,可真是滿嘴流油呢!」眾人聽了,都「哈哈」笑起來。那荀二道:「非也非也!彼清蒸人肉味美,非彼人肉味美,而是清水味美也!」孟老夫子道:「那荀二兄每日喝清水足矣,又何須人肉果腹?」荀二道:「孟夫子此言差矣!我等精研廚藝,所為何來?愚以為,那善煮人蔘燕窩的,只能算是第三等的廚藝,為何?那人蔘燕窩本就味美,以味美之物做味美之饌,未為難也!那善煮家常小菜的,也只能算是第二等的廚藝,那第一等的,是善化腐朽為神奇者,何謂化腐朽為神奇?所謂人肉,就是腐朽之物了,其味酸,其氣臊,其筋韌,其血腥,諸位可曾見那山中的老虎,若非餓急了,是絕不會食人的。是以我等做人肉菜時,先要明白這其中的道理,以蔥、姜、蒜、辣掩其腥臊,與油、鹽、酒、醋調和其味,方能做出真正味美的人肉來,——至於那清蒸人肉,不過是人肉中次一等的肴饌,食亦可,不食亦可啊!」

孟老夫子道:「如此說來,荀二兄必是最善『化腐朽為神奇』了,不如便從這十幾個人畜中挑一個最『腐朽』者,或羮或糜,或煎或炸,也好讓我們開開眼界。」

那荀二果真挑了一個最是皮粗肉厚的出來,道:「這個尚不是最腐朽者,今日且先隨意做了,讓諸位嘗鮮!」那孟老夫子又道:「何為最腐朽者,又為何不以之做菜呢?」荀二指了指楊俟食道:「此為最腐朽者,還要請孔老夫子將他賜與我荀二,我好帶回去,在化性池裡浸上一浸,去其體中硬骨,方能食用。」

孔老夫子拱手道:「一個人畜罷了,荀先生自便。」

那楊俟食聽荀二說自己是最腐朽者,心裡不免有些不快,但又想到在化性池裡浸過之後,便可被食了,卻又心懷大暢了。

便聽那方臉黑須的道:「這可該程家兩兄弟挑了。」只見兩個三十來歲長相頗相似的書生站起來道:「不敢,還是董先生先挑吧!」那方臉黑須的卻也不客氣,轉過來對孔老夫子道:「還請夫子替我挑吧,只要是冬天生的便好!」那周公的侍姬聽了,卻怪道:「先生為何專挑冬天生的吃呢?莫非冬天生者肉脆?」董先生道:「那倒不是,晚生這幾日有些上火,是以挑冬天生的吃。」那孟老夫子問:「這其中又有何道理在?」董先生道:「回夫子,晚生以為,這春生者屬木,夏生者屬火,季夏生者屬土,秋生者屬金,冬生者屬水,是以晚生挑冬天生者吃,好消消火氣。」眾人聽了,都笑道:「原來是這樣一番道理,倒是新鮮。」

下來卻該程家兩兄弟挑了,那兩位正要出席,忽聽外面叫道:「秦王千歲到——!」跟著就有一個二十來歲的王爺進來,方面大耳,燕頷鶴步,果然好個貴人相。

那王爺笑道:「哈哈哈,剛才聽了董先生一番高論,果然妙絕,日後有空,還要有勞董先生到小王府中,細細剖析!」

大伙兒都磕了頭,道了「千歲」,讓那王爺上首坐了。董先生方道:「不敢,草民也不過是學了諸位先賢的高論,有所體會,稍稍發揚而已。」

「哈哈哈!董先生過謙了!」那王爺又轉過來對眾人道:「這位周公周老先生,還有孔球孔老夫子,孟殼孟老夫子,荀二荀老夫子,都是舊相識,卻不知這三位少年俊彥,如何稱呼?」

董先生指著那兩兄弟道:「這兩位是程魚、程鼠兄弟,下首那位,是朱喜朱相公,都是本門後輩中,最最出類拔萃的人物。」

那三位又重新磕了頭,立在一旁。王爺道:「方才可該程家兩位愛卿挑人畜了?」程家兩兄弟道:「是。」便走過去,細心挑了一個回來。他們兩個卻是挑的一個小孩子。王爺道:「莫非兩位愛卿喜食童子肉?」那兩兄弟道:「稟王爺,小民以為,人肉之味,有天地之性,亦有氣質之性:天地之性乃人尚未生時便有的,最是味美,那氣質之性,乃後天所具,亦有味美之處,亦有味惡之處。小民不知孔老夫子家中人畜後天之習性,是以便挑了個小孩,因其天地之性尚多,而氣質之性尚少的緣故。」

王爺道:「此亦可備一說,不知朱愛卿又如何呢?」那朱喜乍看去,彷彿正肅然而立,其實他正偷偷斜了眼看周公那侍姬看得入神,王爺問他,竟沒聽到。程鼠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他方才醒悟道:「稟王爺,小人無所擇。」王爺一愣,問道:「這又為何?」那朱喜道:「畜人之道,要在『存天理,滅人慾』,天理存則天地之性存,人慾滅則氣質之性滅;孔老夫子家中的人畜,雖是極好,但以小人看來,尚無一個達天理存而人慾滅之境,是以不食也罷!」

王爺聽了笑道:「這位果然是『因噎廢食』了,只是,難道朱愛卿在家中,也是非『天理存而人慾滅』之人畜不食么?」朱喜道:「是。」王爺又道:「這卻哪兒尋來如此多的無欲之人呢?」朱喜道:「要在剜其目,塞其耳,去其舌,割其鼻,截其肢,然後可以食矣!」王爺問道:「這又如何說?」朱喜長嘆道:「嗚乎!目之欲色,耳之欲聲,口之欲肉,鼻之欲臭,四肢之欲安佚,所以害乎其味者豈可勝言也哉!」

王爺聽了,道:「這朱愛卿又比程家兩兄弟更進一步了!」孔老夫子道:「王爺說的是!——山上杯茗皆已齊備,這就請諸位登高望遠,我等是激揚文字,王爺就是指點江山了!」

於是眾人簇擁著秦王出了敞廳,楊俟食隱約聽得那周公問秦王道:「不知突厥事了否?」王爺道:「說了亦未了。」周公又道:「周有獫狁,漢有匈奴,如今又有突厥,老臣以為,對付這些野人,還是和親為上。」王爺道:「是極!其實那些公主,小王都預備下了呢。」周公便道:「王爺英明!……」後面如何,卻是再聽不清了。

楊俟食是荀老夫子要定的人,另安排了一個小房間坐等。其他被挑中的,都送到廚下,洗凈剝皮切塊,蒸煮煎炸烤腌泡,又有那要剮成一片片膾了吃的,不再一一細表。那韋待鑊,今次又未被挑中,只好怏怏地回了克己堂,繼續克己復禮不提。

日暮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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