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武德六年歲暮。

天尚未明。長安城的上空已是彤雲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不須半個時辰,便把長安城裝點得銀世界、玉乾坤一般。那賣炭的老翁,駕著牛車,車上堆得高高的精炭,從終南山下來,由啟夏門入城,軋著亂瓊碎玉,「嘎嘎」作響,直往東市去了。

下著這樣鵝毛大雪,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許多,只平康坊內的青樓瓦舍仍是熱鬧非凡,肉竹管弦,聒耳喧天,便是北風呼嘯,也遮之不住。

平康坊南,隔著一條街,便是宣陽坊。因是科考漸近,楊無恭住在丹杏園內,甚是不便。姬蕙便替他在宣陽坊內置了一所宅子,楊無恭平日便在那宅內讀書作詩。

原來唐代科舉,並非只是文章詩賦作得好就好了,因那時尚未採用「糊名制」,是以除了詩文要好之外,舉子的名聲是否響亮,又或是否有權要保舉推薦,都異常緊要。當時便形成了「行卷」之風,「行卷」又分兩種,將文章投獻主考官,謂之「納省卷」,投獻當世顯人,謂之「投行卷」,其目的都是為了博取聲名,或是得到權要的保舉。

楊無恭是個獃子,如何曉得考試之外,還有這許多關節,便是曉得,他又是生性疏狂的,卻也做不來。

再說那日,一大早便紛紛揚揚飄下大雪。丹杏園內卻來了一個人,年紀未到二十,眉眼頗伶俐,恭恭敬敬道:「不知姐姐傳喚周九,有何吩咐?」

姬蕙道:「你拿這把琴去,如此這般。」

說罷,將一把胡琴遞給周九。

周九上前兩步,接過胡琴,又低頭退回,猶豫道:「姐姐,你這是何苦來,官場是什麼樣的腌臢地方,姐姐最清楚,只怕楊先生當了官後,姐姐可就……留不住他了。」

姬蕙看著園內雪花隨風飄舞,輕輕道:「他的事,我自會料理,你這便去罷!」

待周九出門,過了一會,姬蕙也吩咐備馬,獨自一人,入城去尋楊無恭。

到得宣陽坊時,天上仍是搓綿扯絮一般。楊無恭迎出來,替姬蕙解下天鵝毛的大氅,撲去頭上雪花,埋怨道:「下著這般大雪,你又何苦過來!」

姬蕙並不答話,楊無恭又道:「我讓丫鬟泡杯熱熱的參茶你喝。」姬蕙道:「楊郎,有一天你若中了舉,會棄我而去么?」楊無恭愣了愣,道:「你們婦道人家就歡喜胡思亂想。」姬蕙笑了笑,鼻子卻有些發酸,她突地跨前一步,捉住楊無恭的手,輕聲道:「你若棄我而去,我便把你吃了!」說罷,她輕啟朱唇,咬下楊無恭食指上的一片指甲,吞了下去。

楊無恭獃獃看著姬蕙,臂上天鵝毛的大氅滑落於地,卻茫然不覺。

「萬壑松」琴肆的胡掌柜,曉得下著如此大雪,必是沒生意做了,直到辰牌三點,才籠著手爐,懶洋洋去了門板,伸頭出去四下一望,嘴裡罵著那端茶待客的小二,又不知瘋到哪裡去了,至今未見。

卻見牆根處立著一個人,懷裡抱一把胡琴,琴上插著草標。那人衣衫單薄,立在這大雪天里,瑟縮著肩膀,凍得唇都青了。

胡掌柜心腸好,把那人讓進琴肆里來,向火坐下,又端來碗熱茶,讓他喝了暖暖身子。

原來那人卻是賣胡琴的,自稱姓周,因排第九,世人都稱他周九。周九言道:自己父親曾是隋文帝的宮廷樂師,開皇年間,義成公主嫁給突厥啟民可汗,周九的父親也隨義成公主到了突厥,大業年間,當今皇上太原起義,從突厥買了許多馬,周九的父親隨著那馬隊偷偷跑回了中原,只是在突厥生下的十個子女,卻只帶得周九一個回來。這把琴,卻是周九的父親用了幾十年的,據說乃義成公主所賜,最是珍貴不過,若不是父親去世,尋不著安葬的銀兩,周九是打死也不賣這把琴的。

胡掌柜把過那琴來一看,只見細竹硬弓,弓桿上馬尾根根如鐵,琴桿上二根絲弦,一眼可知乃餘杭所出,筒子如鼓,琴頭卻是牛角製成,那牛角漆黑如墨,觸手冰涼。

胡掌柜點頭贊道:「確是好琴,不知小哥想賣多少價錢?」

周九一聽胡掌柜問價,卻紅了臉,訥訥地道:「掌柜莫笑,這琴……這琴……非千緡不賣!」胡掌柜一聽,詫道:「多少?」周九臉卻益發紅了,道:「千緡。」胡掌柜「哈哈」大笑,搖著手道:「小哥說笑,說笑!」須知千緡即是百萬錢,足可在長安城內購得一豪宅。當時物價騰貴,許多京官,做了一輩子,也湊不出買房的錢,只能賃屋居住,而這千緡買得的豪宅,便是讓宰相去住,也是綽綽有餘了。

周九道:「卻不是說笑,父親臨終前說,這琴不到萬不得已時,絕不可賣,若是要賣,也定要賣出千緡的價,只須少了一文錢,便是不孝!」胡掌柜看周九也確不像是說笑的樣子,便又細看那琴,又試了試音,仍是搖頭道:「琴是好琴,可賣個一兩萬錢也就到頂了,千緡……難,難!」

到了第二日,周九這把琴就傳遍了整個長安城,「萬壑松」前擠滿了看熱鬧的閑漢,幾個在教坊里拉胡琴的國手也都聞風而來,眾口一詞贊這把琴好,但要賣千緡,卻是匪夷所思,何況,便算這琴值得千緡,除了王公貴族,又有誰買得起呢?

第三日,果然來了一位太監,說是奉命來看琴,看罷之後,並不言語,坐著轎子走了。

第四、第五日,來看的人更多了,其中不乏長安城內有名的歌伎。那幫看熱鬧的閑漢守在琴肆門前,眼都直了。要知這些歌伎,往日里想見上一面,少說也得花上十兩八兩銀子,如今若是能掃上一眼,雖只是衣角裙袂,怕也值得它幾百錢。

第六日,竟真的來了個願出錢的豪客。那人騎著匹紫色大馬,白淨面皮,三綹長須,錦衣貂裘,後面跟著一個伴當。有見多識廣的人說,這人長得有點像那落第舉子楊無恭,只是楊無恭卻沒他這麼闊氣。那人躍下馬來,分開人群,入得琴肆中,略看了看琴,「哈哈」大笑,對身後伴當道:「還不快回去,令他們拿輦子舁了錢來,這琴我要了!」這句話一說出來,卻驚得眾人都呆了。那伴當諾了一聲,轉身出門,翻身上馬,一陣風去了。胡掌柜和周九陪著那人在客座坐著,竟都有些戰戰兢兢,彷彿那人是琉璃水晶做的一般,碰也碰不得,摸也摸不得。胡掌柜心裡好奇,問道:「相公於琴道必是痴迷久已,小人心裡有個疑問,不知這把琴有何天大的好處,值得相公花上千緡來買?」那人拱手道:「不敢,明日於宣陽坊蝸居具酒,恭候各位大駕,到時自然知道此琴有何好處。」不到半個時辰,那伴當果然引了四條大漢來,抬著個輦子,輦上堆著一串串的錢,後面又跟著許多看熱鬧的孩子。那四條大漢喘著粗氣,把錢抬入琴肆中,「砰」地放在案上,卻把那梨木漆案壓得「吱嘎」直響。

那人命伴當抱了胡琴,走出琴肆,立在階上朗聲道:「各位必是想知道此琴有何好處,值得千緡。不才於宣陽坊蝸居備下薄宴,明日專候,不唯各位君子榮顧,且各宜邀召聞名者齊赴,實乃幸遇也!」

眾人聽他如此說,一片嘩然。那人拱一拱手,領著伴當,跨鞍上馬,揚長而去。

不須半日,這件事就震驚了長安城,上至貴族公卿,下至在街角賣胡餅的老漢,都知道了,許多人更商量著明日要起個大早,到宣陽坊看熱鬧去。

原來唐人除了詩歌之外,最喜音樂。後來到唐玄宗時,還出了一件趣事。一日玄宗在勤政樓大酺,樓下聚了上萬看百戲的人群。玄宗不喜人聲喧嘩,卻又不知如何方能令眾人安靜下來。這時高力士過來附耳言道:「何不令永新高歌一曲,必有奇效。」原來永新卻是一個歌唱得極好的宜春內人,說白了就是皇宮裡的一個歌伎。玄宗就命永新出樓來唱歌。永新在樓台上一出現,「撩鬢舉袂,直奏曼聲」,樓下登時一片寂靜,若無一人。這自然是因永新歌唱得好,但若樓下之人都是蠢牛笨驢,便是永新歌唱得再好,怕也難收此奇效。

回頭說宣陽坊,那日可真是擠得水泄不通。那豪客的宅第內,擺了幾十桌豐盛筵席,席間儘是達官貴人、騷客雅士。酒過三巡,只見那人入內捧了胡琴出來,立在堂上。眾人只當他要用那琴拉曲子了,都停下杯箸,洗耳恭聽。沒想到他卻雙手握住琴桿,大喝一聲,「咣啷」把琴砸在地上,那費了千緡買來的胡琴,登時斷成數截。眾人齊齊「唉呀」一聲,跟著便嘆息者有之,怒目者有之,嗒然若喪者有之,瘋瘋癲癲者有之,又有那呆若木雞的,喃喃自語的,破口大罵的,跌足痛哭的,真是千姿百態,不一而足。

那人卻令僕役抬了兩案文軸出來,侃侃說道:「不才楊無恭,有文百軸,馳走京轂,碌碌塵土,不為人所知。此樂乃賤人之役,愚不屑為!」說罷,便命僕役將案上文軸,遍贈會者。

第二日,楊無恭已是聲華溢都。

楊無恭的暴富,引來眾多猜測。有人說楊無恭是挖到寶了,又有人說楊無恭家本巨富,以前之窮,乃是裝出來的,還有人說楊無恭是得狐狸精之助,並振振有詞說,曾親眼見到楊無恭與一艷裝女子,並轡連騎,游於郊野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