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圖書館奇談(2)

我拿起〈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伏案翻閱起來。為了掌握機會,首先不得不裝作柔順的樣子----這麼說來也不是什麼難事,我本來個性就非常柔順啊。

《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是以土耳其古文寫的,非常難懂的書,可是說也奇怪,居然能夠流暢地讀下去,而且讀過的地方從頭到尾都記進腦子裡去了。頭腦好實在是一種美妙的感覺,沒有一點不了解的地方,我終於可以領會那些人的心愿了,只要一個月之內能變聰明,那怕腦漿被淋淋淋地吸光,他們也心甘情願了。

我一面翻閱著書,一面變成了收稅束伊凡阿爾姆多哈(其實名字比這更長),腰配半月刀,走在貝克巴格達街上,收集稅款,街上像沉澱的河川似的,籠罩著雞的氣味,煙草和咖啡的味道。賣水果的賣著從來沒見過的水果。

哈休魯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有三個妻子五個孩子。他養了兩隻鸚鵡,鸚鵡也不比白頭翁差,長得相當可愛。變成哈休魯的我,和三個妻子也有幾段愛的場面。這種事,總覺得好奇怪。

九點半時,羊男帶了咖啡和餅乾過來。

「唉呀呀!真佩服,你已經開始用功起來了啊。」

「嗯,羊男先生。」我說:「蠻有意思的。」

「那太好了,不過休息一下喝咖啡吧。一開始就用心過度,以後可就麻煩大了。」

我和羊男一起喝咖啡、吃餅乾,嘰哩咋啦。

「嘿,羊男先生,」我問他:「腦漿被吸掉到底是什麼感覺?」

「噢,這個嘛,沒有想像的那麼壞喲。就好像啊,頭腦裡面糾纏不清的線團,被嘶地抽掉一樣。因為畢竟還有人要求再來一次呢!」

「哦,真的嗎?」

「嗯,差不多。」

「被吸掉以後會怎樣?」

「剩下來的一輩子,就恍恍惚惚地一面做夢一面過日子啊,既沒有煩惱,也沒有痛苦,更不會急躁不安,既不必再擔心時間,也不必再擔心習題做了沒有。怎麼樣?很棒吧?」

「嗯。」我說:「可是腦袋不是被鋸斷了嗎?」

「那當然會有點痛啦,可是,那一會兒就過去嘛。」

「真的嗎?」我說,總覺得太順利了。「那麼那位漂亮女孩的腦漿沒被吸掉嗎?」

羊男從椅子跳起來足足有二十公分,裝上去的耳朵搖呀搖地搖動。「你說什麼?什麼漂亮女孩?」

「拿東西來給我吃的那個女孩子啊。」

「奇怪!食物是我拿來的呀,那時候你正在呼呼大鎚,我可不是什麼漂亮女孩喲。」

我腦筋又一團混亂,完了完了。

4

第二天傍晚,美麗的啞女再度出現在我房間。

她把食物放在推車上推來。這次的食物是脫魯香腸加馬鈴薯沙律,蒸魚和小豆苗菜沙律,外加一壺濃濃的紅茶。尊麻花紋的漂亮茶壺。茶杯湯匙也都是典雅精緻的樣子。

慢慢吃,不要剩下來喲。美麗的少女用手勢對我說。然後微微一笑。那笑容美妙得天空都快裂成兩半似的。

「你到底是誰?」我問她。

我就是我,如此而已。她說。她的話不是從我的耳朵,而是從我心中聽到的,感覺非常奇怪。

「可是羊男先生怎麼說你並不存在呢,而且……」

她把一根手指頭壓在小嘴上,命令我不要作聲。我沉默下來,我非常擅於服從命令,甚至可以說是一種特殊能力。

羊男先生有羊男先生的世界,我有我的世界,你有你的世界,對嗎?

「對呀。」我說。

所以不能因為羊男先生的世界裡沒有我存在,就說我根本不存在吧?

「嗯。」我說:「換句話說這各式各樣的世界都混在一起,有些部分互相重疊,有些部分卻不互相重疊。」

對了。美麗的少女說。

我的頭腦也不是完全那麼壞,只不過被狗咬過以後,有點偏差而已。

知道就好,快點吃飯吧。美麗的少女說。

「我會好好吃的,所以你能不能在這兒多留一會,」我說:「一個人好寂寞。」

她靜靜地微笑著,在床尾坐下,兩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上,一直注視著我吃晚飯,她看起來就像柔和的晨光中的玻璃擺飾似的。

「上次我看到過一個很像你的女孩子。」我一面吃著馬鈴薯沙律一面說:「跟你一樣年齡、一樣漂亮、一樣的味道。」

她什麼也沒說地微笑著。

「希望你能跟我母親和白頭翁見一次面,白頭翁非常可愛喲。」

她的頭稍稍動了一下。

「當然還有我母親也是。」我追加一句:「不過我母親太過於擔心我了。因為我小時候被狗咬過,可是我被狗咬是我的錯,而不是母親的錯,因此母親不應該那麼擔心我,因為狗……」

怎麼樣的狗?少女問道。

「好大的狗,戴著鑲有寶石的皮項圈,眼睛是綠色的,腳非常粗有六隻爪子,耳朵尖端裂成兩片,鼻子像晒黑似的茶色,你有沒有被狗咬過?」

沒有,少女說:不管這些了,你吃飯哪。

我默默地繼續吃晚餐。吃完之後把盤子收好,開始喝紅茶。

晦!少女說。我們離開這裡,一起回去你母親和白頭翁的地方去吧!

「對呀。」我說:「可是逃不出這裡呀。門都鎖著,外面又是黑漆漆的迷魂陣,而且如果我逃出去,羊男先生會很慘呢。

可是你不是不喜歡腦漿被吸掉嗎?如果你腦漿被吸掉的話,就再也看不到我了。

我搖搖頭,實在搞不清楚,很多事情都太嚴重了。我既不願意腦漿被吸光,也不願意離開美麗的少女,可是黑暗太可怕,又不想讓羊男受苦。

羊男先生也一起逃啊。你跟我跟羊男先生,三個人一起逃啊。

「這倒很好。」我說:「什麼時候?」

明天。少女說。明天是爺爺睡覺的日子。爺爺只在新月的夜晚才睡覺。

「羊男先生知道嗎?」

他不知道。不過這要羊男先生自己決定。

「對。」我說。

我差不多該走了。美麗的少女說。到明天晚上之前不能告訴羊男先生。

我點點頭。然後美麗的少女就像昨天晚上一樣,從只打開一點點的門縫中飄飄然地消失了。

我正要開始讀書時,羊男就拿著一個裝了甜甜圈和檸檬汁的托盤進來。

「念得順利嗎?」羊男說。

「嗯,羊男先生。」我說。

『俄帶了上次跟你說過的甜甜圈來了,剛剛炸好,趁著脆脆的趕快吃。」

「謝謝你,羊男先生。」

我把書整理好,開始咬著甜甜圈吃,確實是脆脆的非常好吃。

「怎樣?好吃吧?」

「嗯,羊男先生,這麼好吃的甜甜圈,真是哪裡也找不到。」我說:「羊男先生如果開一家甜甜圈店,保證生意興隆。」

「嗯,我也曾經這麼想過,如果開得成的話那該多好啊。」

「一定開得成的。」

羊男在床上剛才美少女坐過的同一個地方坐下。從床邊垂下短短的尾巴來。

「可是不行啊。」羊男說:「誰都不會喜歡我,我長得這麼奇怪,牙齒也幾乎沒刷過……」

「我可以幫助你呀,我來賣、洗盤子、把餐巾、算錢。羊男先生只要在後面炸甜甜圈就行了。」

「這倒是可以。」羊男頗落寞地說,他想說什麼,我很了解。

(不過最後我還是會留在這裡,挨柳條鞭打,你再過不久腦漿就要被吸掉了,還有什麼好說……)

羊男神色暗淡地拿著托盤走出房間。我好幾次想把逃走的計畫告訴他,又想到美少女的話便又打住了。不管怎麼樣,明天一到,什麼事都會有個了斷。

(奧斯曼土耳其收稅吏的日記>讀著讀著,我又變成了收稅吏伊凡阿爾姆多哈。白天我在巴格達的街上巡迴走著,傍晚喂喂兩隻鸚鵡,夜空掛著剃刀似的細長月亮。遠方傳來有人吹笛子的聲音。黑奴在房間里燒起香,並用蒼蠅拍在我周圍趕著蚊子。

我三個妻子中的一個,就是那啞巴美少女,正在床上等我。

月色真美啊。她說。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我說,我要去喂鸚鵡。

鸚鵡不是剛剛餵過嗎?美少女說。

哦?是嗎?我說。我老是在想著鸚鵡。

她脫掉衣服,我也脫掉衣服。她的身體滑溜溜的,氣味非常美妙。剃刀似的月光在她身上投下奇妙的光線。笛子聲音還繼續不斷。我在掛了蚊帳的大床上擁抱她。床像停車場那麼大,隔壁房間鸚鵡在叫著。

月色真美。過一會兒美少女說。明天就是新月的日子了。

對呀,我回答。「新月」這字眼好像似曾相識。我喚了僕人來,躺在床上抽起水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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