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九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沿途官員迎送,賄賂從豐。韋小寶自然來者不拒,迤邐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會兄弟們說起,說道我們敗壞韃子的吏治,賄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員名聲不好,將來起兵造反,越易成功。徐天川等深以為然。

不一日來到揚州。兩江總督麻勒吉、江寧巡撫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學政、淮揚道、糧道、河工道、揚州府知府、江都縣知縣以及各級武官,早已得訊,迎出數里之外。

欽差行轅設在淮揚道道台衙門,韋小寶覺得太過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對道台說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轅所在,最妙不過便是在舊居麗春院中,欽賜衣錦榮歸,自是以回去故居最為風光。但欽差大臣將行轅設在妓院,畢竟說不過去,尋思當日在揚州之時,所懷抱的雄心大志,除了開幾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將禪智寺前芍藥圃中的芍藥花盡數連根拔起。

揚州芍藥,擅名天下,禪智寺前的芍藥圃尤其宏偉,名種千百,花大如碗。韋小寶在十歲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頑童前去遊玩,見芍藥開得美麗,折了兩朵拿在手中玩耍,給廟中和尚見到了,奪下花朵,還打了他兩個耳括子。韋小寶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鬧起來,給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幾腳。眾頑童一哄而前,亂拔芍藥。那和尚叫嚷起來,寺里湧出一群和尚與火工,手執棍棒,將眾頑童趕開。韋小寶因是禍首,身上著實吃了不少棍棒,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塊,回到麗春院,又給母親罰一餐沒飯吃。雖然他終於到廚房中偷吃了一個飽,但對「禪智寺採花受辱」這一役卻引以奇恥。次日來到寺前,隔得遠遠的破口大罵,從如來佛的媽媽直罵到和尚的女兒,宣稱:「終有一日,老子要拔光這廟前的芍藥,把你這座臭廟踏為平地,掘成糞坑」,直罵到廟中和尚追將出來、他拔足飛奔為止。

過得數年,這件事早就忘了,這日回到揚州,要覓地作為行轅,這才想起禪智寺來,當下跟淮揚道道台說了,有心去作踐一番。那道台尋思:「禪智寺是佛門勝地,千年古剎。欽差住了進去,只怕攪得一塌胡塗。」說道:「回大人:那禪智寺風景當真極佳,大人高見,卑職欽佩之至。不過在廟裡動用葷酒,恐怕不甚方便。」韋小寶道:「有甚麼不便?把廟裡的菩薩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聽說要搬菩薩,更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要闖出禍來,揚州城裡眾百姓如動了公憤,那可難以處理,當下陪笑請了個安,低聲道:「回大人:揚州煙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勞苦功高,來到敝處,卑職自當盡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彈琴唱曲的美貌妞兒,供大人賞鑒。和尚廟裡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風景得很。」

韋小寶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說,那行轅設在何處才是?」那道台道:「揚州鹽商有個姓何的,他家的何園,稱為揚州名園第一。他有心巴結欽差大人,早就預備得妥妥帖帖,盼望大人光臨。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移駕過去瞧瞧。」

這姓何的鹽商家財豪富,韋小寶幼時常在他家高牆外走過,聽到牆裡傳出絲竹之聲,十分羨慕,只是從無機緣進去望上一眼,當下便道:「好啊,這就去住上幾天,倘若住得不適意,咱們再搬便是。揚州鹽商多,咱們挨班兒住過去,吃過去,也吃不窮了他們。」

那何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舍雅緻,建構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黃金白銀。韋小寶大為稱意,吩咐親兵隨從都住入園中。張勇等四將率領官兵,分駐附近官舍民房。

其時揚州繁華,甲於天下。唐時便已有「十里珠簾,二十四橋風月」之說。到得清初,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據史籍所載,明末揚州府屬共三十七萬五千餘丁(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際,揚州慘遭清兵屠戮,順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萬七千九百餘丁,不但元氣已完全恢複,且更勝於昔日。

次日清晨,揚州城中大小官員排班到欽差行轅來參見。韋小寶接見後,宣讀聖旨。他不識康熙上諭上的字,早叫師爺教了念熟,這時一個字一個字背將出來,總算記心甚好,倒也沒有背錯,匆忙中將上諭倒拿了,旁人也沒發覺。

眾官員聽得皇帝下旨豁免揚州府所屬各縣三年錢糧,還要撫恤開國時兵災災戶的孤寡,興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無不大呼萬歲,叩謝皇恩浩蕩。

韋小寶宣旨已畢,說道:「眾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江蘇一省出產殷富,可是近年來吏治鬆弛,兵備也不整飭,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頓。皇上對揚州百姓這麼愛惜,咱們居官的,該當盡心竭力,報答聖恩才是。」文武百官齊聲稱是,不由得都暗暗發愁。其實這幾句話是索額圖教他的。韋小寶知道想賄賂收得多,第一是要對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對方有所忌,因此對江蘇文武官員恐嚇一番,勢不可免,只不過這番話要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又要文縐縐的官腔十足,卻非請教索額圖不可了。

官樣文章做過,自有當地官員去擇地興建忠烈祠,編造應恤災戶名冊,差人前赴四鄉,宣諭皇上豁免錢糧的德音。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妥,這段時候,便是讓他在揚州這銷金窩裡享福了。此後數日之中,總督、巡撫設宴,布政司、按察司設宴,諸道設宴,自是陳列方丈,羅列珍饈,極盡豪奢,不在話下。

每日里韋小寶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只是酬酢無虛,始終不得其便。欽差大人的母親在揚州做妓女,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丟臉出醜事小,失了朝廷體統事大,何況韋小寶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任由她淪落風塵,實是大大的不孝,給御史參上一本,連皇帝也難以祐護。心想只好等定了下來,悄悄換了打扮,去麗春院瞧瞧,然後命親兵把母親送回北京安居,務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見風聲不對,立刻快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兒越做越大,越做越開心,這時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這官兒長做下去了。

過得數日,這一日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為欽差洗塵。吳之榮從道台那裡聽到,欽差曾有以禪智寺為行轅之意,心想禪智寺的精華,不過是寺前一個芍藥圃,欽差大人屬意該寺,必是喜歡賞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數日之前,便在芍藥圃畔搭了一個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樹搭成,樹上枝葉一仍如舊,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棚內種滿花木青草,再以竹節引水,流轉棚周,淙淙有聲,端的是極見巧思,飲宴其間,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貴人家雕梁玉砌的華堂,又是別有一般風味。

哪知韋小寶是個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沒半根雅骨,來到花棚,第一句便問:「怎麼有個涼棚?啊,是了,定是廟裡和尚搭來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這裡施飯給餓鬼吃。」

吳之榮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臉色十分尷尬,還道欽差大臣有意諷刺,只得陪笑道:「卑職見識淺陋,這裡布置不當大人的意,實在該死。」

韋小寶見眾賓客早就肅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兩江總督與韋小寶應酬了幾日,已回江寧治所。江蘇省巡撫、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蘇州,這時都留在揚州,陪伴欽差大臣。其餘賓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

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便有數十種之多,韋小寶雖是本地土生,卻也不能盡識。

喝了一會茶,日影漸漸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藥之上,璀燦華美,真如織錦一般。韋小寶卻越看越生氣,想起當年被寺中僧人毆辱之恨,登時便想將所有芍藥盡數拔起來燒了,只是須得想個藉口,才好下手。正尋思間,巡撫馬佑笑道:「韋大人,聽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的。淮揚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產好花。」眾官只知欽差是正黃旗滿洲人,那巡撫這幾日聽他說話,頗有揚州鄉音,於是乘機捧他一捧。

韋小寶正在想著禪智寺的僧人可惡,脫口而出:「揚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撫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顏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介面道:「韋大人所見甚是,揚州的和尚勢利,奉承官府,欺辱窮人,那是自古已然。」韋小寶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讀書人,知道書上寫得有的。」慕天顏道:「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揚州的嗎?」韋小寶最愛聽故事,忙問:「甚麼『黃布比沙龍』的故事。」

慕天顏道:「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間,那石塔寺叫作木蘭院,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窮……」韋小寶心想:「原來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塊黃布。」聽他續道:「……在木蘭院寄居。廟裡和尚吃飯時撞鐘為號,王播聽到鐘聲,也就去飯堂吃飯。和尚們討厭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撞鐘。王播聽到鐘聲,走進飯堂,只見僧眾早已散去,飯菜已吃得乾乾淨淨……」

韋小寶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媽的和尚可惡。」慕天顏道:「是啊,吃一餐飯,費得幾何?當時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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