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回 縱橫鉤黨清流禍 峭茜風期月旦評

北風如刀,滿地冰霜。

查慎行在清朝算得是第一流詩人,置之唐人宋人間大概只能算第二流了。清人王士禎、趙翼、紀曉嵐等都評他的詩與陸遊並駕齊驅,互有長短,恐怕有點過譽。康熙皇帝很喜歡他的詩,他中舉後三次考不中進士,康熙召他進宮,在南書房當直。進宮之後再考,才中二甲第二名進士,這時他的堂兄、二弟、侄兒、兒子都已中了進士。和查慎行癸未年(康熙四十二年)同科中進士的有他堂弟嗣珣,以及同鄉陳世倌(《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的父親)。查慎行和二弟嗣瑮都是黃宗羲的弟子。

忽見南邊大道上兩個人戴著斗笠,並肩而來,走到近處,認出了面貌。那文士大喜,道:「是你黃伯伯、顧伯伯來啦!」快步迎將出去,叫道:「梨洲兄、亭林兄,哪一陣好風,吹得你二位光臨?」

離開道路數十丈處有座大屋,屋檐下站著一個中年文士,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那文士見到這等情景,不禁長嘆一聲,眼眶也紅了,說道:「可憐,可憐!」

那小孩子問道:「爹爹,他們犯了什麼罪?」那文士道:「又犯了什麼罪?昨日和今朝,已逮去了三十幾人,都是我們浙江有名的讀書人,個個都是無辜株連。」他說到「無辜株連」四字,聲音壓得甚低,生怕給押送囚車的官兵聽見了。那小孩道:「那個小女孩還在吃奶,難道也犯了罪?真沒道理。」那文士道:「你懂得官兵沒道理,真是好孩子。唉,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為鼎鑊,我為麋鹿!」

那小孩子道:「爹,你前幾天教過我,『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就是給人家斬割屠殺的意思。人家是切菜刀,是砧板,我們就是魚和肉。『人為鼎鑊,我為麋鹿』這兩句話,意思也差不多麼?」那文士道:「正是!」眼見官兵和囚車已經去遠,拉著小孩的手道:「外面風大,我們回屋裡去。」當下父子二人走進書房。

那文士提筆蘸上了墨,在紙上寫了個「鹿」字,說道:「鹿這種野獸,雖是龐然大物,性子卻極為和平,只吃青草樹葉,從來不傷害別的野獸。兇猛的野獸要傷它吃它,它只有逃跑,倘若逃不了,那只有給人家吃了。」又寫了「逐鹿」兩字,說道:「因此古人常常拿鹿來比喻天下。世上百姓都溫順善良,只有給人欺壓殘害的份兒。《漢書》上說:『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那就是說,秦朝失了天下,群雄並起,大家爭奪,最後漢高祖打敗了楚霸王,就得了這隻又肥又大的鹿。」

那小孩點頭道:「我明白了。小說書上說『逐鹿中原』,就是大家爭著要做皇帝的意思。」那文士甚是喜歡,點了點頭,在紙上畫了一隻鼎的圖形,道:「古人煮食,不用灶頭鍋子,用這樣三隻腳的鼎,下面燒柴,捉到了鹿,就在鼎里煮來吃。皇帝和大官都很殘忍,心裡不喜歡誰,就說他犯了罪,把他放在鼎里活活煮熟。《史記》中記載藺相如對秦王說:『臣知欺大王之罪當誅也,臣請就鼎鑊。』就是說:『我該死,將我在鼎里燒死了罷!』」

那小孩道:「小說書上又常說『問鼎中原』,這跟『逐鹿中原』好像意思差不多。」

那文士道:「不錯。夏禹王收九州之金,鑄了九口大鼎。當時的所謂『金』其實是銅。每一口鼎上鑄了九州的名字和山川圖形,後世為天下之主的,便保有九鼎。《左傳》上說:『楚子觀兵於周疆。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只有天下之主,方能保有九鼎。楚王只是楚國的諸侯,他問鼎的輕重大小,便是心存不軌,想取周王之位而代之。」

那小孩道:「所以『問鼎』、『逐鹿』,便是想做皇帝。『未知鹿死誰手』,就是不知哪一個做成了皇帝。」

那文士道:「正是。到得後來,『問鼎』、『逐鹿』這四個字,也可借用於別處,但原來的出典,是專指做皇帝而言。」說到這裡,嘆了口氣,道:「咱們做老百姓的,總是死路一條。『未知鹿死誰手』,只不過未知是誰來殺了這頭鹿,這頭鹿,卻是死定了的。」

呂留良道:「閣下說什麼話,我們可半點不懂。你要誣陷好人,儘管自己去干,要想拉扯上旁人,那可不行。」他已決意以死相拚,如給他殺了,那便死無對證。

這文士姓呂名留良,號晚村,世居浙江杭州府崇德縣,也是明末、清初一位極有名的隱士。他眼見黃顧二人臉色凝重,又知顧炎武向來極富機變,臨事鎮定,既說是要緊事,自然非同小可,拱手道:「兩位請進去先喝三杯,解解寒氣。」當下請二人進屋,吩咐那小孩道:「葆中,去跟娘說,黃伯伯、顧伯伯到了,先切兩盤羊膏來下酒。」

右首一人身形微胖,頦下一部黑須,姓黃名宗羲,字梨洲,浙江餘姚人氏。左首一人又高又瘦,面目黝黑,姓顧名炎武,字亭林,江蘇崑山人氏。黃顧二人都是當世大儒,明亡之後,心傷國變,隱居不仕,這日連袂來到崇德。顧炎武走上幾步,說道:「晚村兄,有一件要緊事,特來和你商議。」

瓜管帶喝道:「官老爺們在這裡辦案,你是誰?」那書生微笑不答,邁步踏進船艙。刀光閃動,兩柄單刀分從左右劈落。那書生閃身避過,隨即欺向瓜管帶,揮掌拍向他頭頂。瓜管帶忙伸左臂擋格,右手成拳,猛力擊出。那書生左腳反踢,踹中了一名親兵胸口,那親兵大叫一聲,登時鮮血狂噴。另外三名親兵舉刀或削或剁。船艙中地形狹窄,那書生施展擒拿功夫,劈擊勾打,喀的一聲響,一名親兵給他掌緣劈斷了頸骨。瓜管帶右掌拍出,擊向那書生後腦。那書生反過左掌,砰的一聲,雙掌相交,瓜管帶背心重重撞上船艙,船艙登時塌了一片。那書生連出兩掌,拍在餘下兩名親兵的胸口,喀喀聲響,二人肋骨齊斷。

不多時,那小孩呂葆中和兄弟毅中搬出三副杯筷,布在書房桌上。一名老僕奉上酒菜。呂留良待三人退出,關上了書房門,說道:「黃兄,顧兄,先喝三杯!」

黃宗羲神色慘然,搖了搖頭。顧炎武卻自斟自飲,一口氣連幹了六杯。

呂留良道:「二位此來,可是和『明史』一案有關嗎?」黃宗羲道:「正是!」顧炎武提起酒杯,高聲吟道:「『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嘗不照人?』晚村兄,你這兩句詩,真是絕唱!我每逢飲酒,必誦此詩,必浮大白。」

查繼佐,字伊璜。(《觚剩》一書中有「雪遘」一文,述此奇事,開首說:「浙江海寧查孝廉,字伊璜,才華豐艷,而風情瀟洒,常謂滿眼悠悠,不堪愁對,海內奇傑,非從塵埃中物色,未可得也。」)這一天家居歲暮,命酒獨酌,不久下起雪來,越下越大。查伊璜獨飲無聊,走到門外觀賞雪景,見有個乞丐站在屋檐下避雪,這丐者身形魁梧,骨格雄奇,只穿一件破單衫,在寒風中卻絲毫不以為意,只是臉上頗有郁怒悲憤之色。查伊璜心下奇怪,便道:「這雪非一時能止,進來喝一杯如何?」那乞丐道:「甚好!」查伊璜便邀他進屋,命書僮取出杯筷,斟了杯酒,說道:「請!」那乞丐舉杯便干,贊道:「好酒!」

顧炎武一抬頭,見到壁上掛著一幅高約五尺、寬約丈許的大畫,繪的是一大片山水,筆勢縱橫,氣象雄偉,不禁喝了聲彩,畫上只題了四個大字:「如此江山」,說道:「看這筆路,當是二瞻先生的丹青了。」呂留良道:「正是。」那「二瞻」姓查,名士標,是明末清初的一位大畫家,也和顧黃呂諸人交好。黃宗羲道:「這等好畫,如何卻無題跋?」呂留良嘆道:「二瞻先生此畫,頗有深意。只是他為人穩重謹慎,既不落款,亦無題跋。他上個月在舍間盤桓,一時興到,畫了送我,兩位便題上幾句如何?」

顧黃二人站起身來,走到畫前仔細觀看,只見大江浩浩東流,兩岸峰巒無數,點綴著奇樹怪石,只是畫中雲氣瀰漫,山川雖美,卻令人一見之下,胸臆間頓生鬱積之意。

顧炎武道:「如此江山,淪於夷狄。我輩忍氣吞聲,偷生其間,實令人悲憤填膺。晚村兄何不便題詩一首,將二瞻先生之意,表而出之?」呂留良道:「好!」當即取下畫來,平鋪於桌。黃宗羲研起了墨。呂留良提筆沉吟半晌,便在畫上振筆直書。頃刻詩成,詩云:

書完,擲筆於地,不禁淚下。

顧炎武道:「痛快淋漓,真是絕妙好辭。」呂留良道:「這詩殊無含蓄,算不得好,也只是將二瞻先生之原意寫了出來,好教觀畫之人得知。」黃宗羲道:「何日故國重光,那時『山川開霽故璧完』,縱然是窮山惡水,也令人觀之大暢胸懷,真所謂『何處登臨不狂喜』了!」顧炎武道:「此詩結得甚妙!終有一日驅除胡虜,還我大漢山河,比之徒抒悲憤,更加令人氣壯。」

黃宗羲慢慢將畫卷了起來,說道:「這畫是掛不得了,晚村兄須得妥為收藏才是。倘若給吳之榮之類奸人見到,官府查究起來,晚村兄固然麻煩,還牽累了二瞻先生。」

顧炎武拍桌罵道:「吳之榮這狗賊,我真恨不得生食其肉。」呂留良道:「二位枉顧,說道有件要緊事。我輩書生積習,作詩題畫,卻擱下了正事。不知究是如何?」黃宗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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