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o of us

198X年3月

真宮漫無目的地走在K大街上,向南前進。現在是星期天的下午。大街被三月上旬罕見的春光籠罩。因此,K大街上迎來了比平時更多的人潮。

道路兩旁,一排排櫥窗全部換上了黃綠色的外衣,展現著春意。商店門口的高保真音響,流露出各色旋律,與春風酸甜的芳香融合,產生了令人陶醉其中的不諧和音 。

著急脫掉上衣的年輕人,發出了朝氣蓬勃的歡笑聲,從走在路上的真宮身旁快速穿過。他們的步伐與從日曆角落裡,稍稍探出臉的春天的到訪一樣輕快,就連停在便道旁,等著拉客的計程車司機,都在眉開眼笑地哼著歌。

下午陽光的碎片,彷彿在排練春天的舞蹈一般,發出沙沙沙、沙沙沙的聲音,灑落在街上的每個角落。漫長的冬天至此總算落幕,整條街道再次恢複了蓬勃的活力。

然而,真宮無法感受到街上閃現的光輝。對他而言,春天還很稚嫩,抬頭時從街道拱廊縫隙,看到的天空上面,充滿著臍帶那種冷冰冰的顏色。

好久沒見到晴朗的星期天了,真宮本想稍事緩解一下,自己抑鬱的情緒,所以才走上了街,但他的期待似乎落空了。彷彿選擇了一條不適合悠閑散步的路線一樣,喧鬧人群洋溢著的活力,更加襯出了他的憂鬱。他早已無意融入夥伴們的熱鬧氛圍,只像一個混入異國街道的亡命徒一般,一邊細細體味著冰冷的孤獨感,一邊跟隨著街上的人流,輕輕地瑟縮著肩膀,彷彿被人催趕著一般行走。

在十字路口向左轉,拱廊到了盡頭。陽光溫柔地撫摸著真宮的上身,他卻絲毫沒有感覺——他的眼神,完全被一群年輕人給吸引住了。那群年輕人幾乎佔領了車道對面,商場前面的整條便道。

他們的外形和舉止各種各樣,豐富得令人目瞪口呆,但真宮從他們的表情和姿態中,看出了共性,那就是他們大體上,都顯得十分滿足,或者可以說是「陶醉其中」。

「他們至少可以找到一個期盼的東西啊!……」真宮突然萌生了這樣的想法,為何只有自己,得不到一點好處呢?然而,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完全是他本人的問題。

真宮是Q大學的研究生,專攻國史學。去年在教授的推薦下,從北海道的大學,進入了古都的大學院,這當然因為,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研究古代史的學生;但另一個原因,則是他自認為自己沉默寡言,不善與人交往,很適合研究室里沉悶的空氣,和書庫中陳腐的寂靜。那個世界可以緩解他對自身的絕望,儘管只是聊勝於無。總之,他越來越討厭,跟別的人進行交往了。

其實,真宮是一個孤獨的男人,在研究室里非但惜字如金,而且不苟言笑。這使得他出了學校,便沒有一個朋友,結果常常是一整天,都不跟別人說話。

但這並非因為他喜愛獨孤,他不過是個更能忍耐孤獨感的人而已。人一且長時間孤身一人生活,就會忘卻曾經和自己心意相通的摯友。這就像暴風驟雨過後的風平浪靜,不論你願意與否,到時候都必須接受。人的眼淚有乾涸的時候,心中自然也有風平浪靜的時候。

真宮正是處於這樣的寂靜中——在世間只有自己孤身一人,完全失去了能夠從心底里信賴的人,以及能夠坦誠相對、內心如水晶般清澈透明的純真之人,從那一瞬間開始,真宮便一直如此。那是寒冷、寂靜的夜晚。

但那僅僅是表面上的寂靜罷了。只因為真宮並未完全忘卻春天的溫暖,所以,那記憶便將他引到了街上,讓他失望。

變幻無常的雲彩,隨著風從太陽前掠過,輕柔地遮住了陽光,使得投在路面上的影子,陡然間變得淡了。然而,只是片刻功夫,影子便又恢複了鮮明、濃厚之態。

「小宮!……」正當他經過櫥窗上,爬滿塑料藤蔓的蛋糕店門前之際,聽到了那個聲音。

真宮訝然駐足,條件反射般地抬起頭四下張望,卻沒有在附近,找到與那個聲音的主人相像的身影。這是理所當然的。

他立即低下了頭,裝作若無其事地開始繼續前行,感到十分羞怯。他心中再清楚不過了,這條街上的人流中,不可能有誰與他親近到看見身影,會特意打招呼的程度。他只能認為自己已經寂寞到,錯把別人細小的呼喊聲,與自己聯繫起來的地步了。況且,剛才那聲音分明好像是從一個女人的口中發出的!

「真宮先生!……」那聲音不顧他的困惑,再次響了起來,而且明顯是向他發出的。雖然他覺得奇怪,但並未再次停下腳步。

「請問,你是真宮涼一先生嗎?」對方堅定地呼喚聲,更加近了——她就在馬路對面的便道上大聲喊著。

這一喊起了作用。真宮一聽之下,頓時仿若身體過電一般,雙腳麻木,無法動彈。直到他聽見「真宮涼一」這個全名,他才總算有了反應。

真宮涼一一時間慌了神,但當他確信對方,的確是在喊自己之後,便立即將視線,投往聲音傳來的方向。

只見道路對面的擁擠人流中,一個女人正奮力直起身子,向他這邊揮舞著手。

啊……木下悠子。

真宮那脆弱的腦海里,瞬時浮現出這個名字。那張笑臉,一看便知是她。那是一張同以前一樣,稍顯羞澀、肌膚光滑的笑臉,一張他看過上百次的笑臉。

真宮向她招手回應。這時,她指著人行橫道,開始說起了什麼,但汽車喇叭淹沒了她的聲音,聽不清楚。更不巧的是,一輛公共汽車停在了真宮的面前,擋住了他的視野。待汽車開走、視野恢複之後,那裡已經沒有她的身影了。

「啊,好久不見了啊。」

真宮聽到一聲靦腆的話語,回過頭來,只見她正氣喘吁吁地站在那裡。她是從人行道上跑過來的。她穿著一件帶有春意的襯衫,襯衫外是一件柔和的淡青色的卡迪根式毛背心,肩上還挎著個包。她的身高只到真宮的胸部。

木下抬起那張肌膚光滑的笑臉,近距離凝視著他。

「啊,真是的……好久不見了!」

真宮倉皇失措,總算說出了這麼一句,卻因為被對方吸引,而變得有些口吃,無法繼續再說。

「從高中畢業後,就一直未見了——已經七年了吧。」她急忙這樣說道。看來,她也和真宮一樣,無法平靜。

「不過,我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你呢。」

而她則簡短地回了一句:「我也是。」

兩人互相看著對方的臉,微笑著。凝視著對方的臉,真宮暗自覺得,自己已經好幾年,沒有露出這種非職業性的微笑了。

「真沒想到能在這條街上碰見你啊。」

「我也沒有想到呀,木下。真是太巧了啊。」

聽到這句話,她的臉上不知為何,露出了茫然若失的表情。

「是呀。」她點了點頭,兩人開始向前走去。

真宮覺得,自己已經完全了解了對方的心情。她和他一樣,也是一個內向靦腆、畏首畏尾類型的人,雖然她鼓足勇氣,向自己打了招呼,卻又被她自己的行為嚇了一跳,現在,連一句話都無法流利地說出來了。真宮不禁心頭竊喜。

畢業那年,真宮涼一和木下悠子,在鄉里高中的同一間教室上課,是同桌同學。這已經是七年前的往事了。那時二人並沒有特別親密的關係,只是普通同學而已。二人畢業以來,從來沒有再見面便是證明。

然而,只有這種美好的回憶,永遠保持著不變的美好。

對於真宮自身來說,只要一想到現在,正走在木下悠子的身旁,就會覺得像做夢一樣難以置信。他認為自己絕對不可能再見到她,早已心灰意冷了,這次真是個偶然啊。也許這才稱得上,是春天的魔力吧。

真宮涼一覺得:自己現在才第一次感覺到了,街上閃耀的光輝。

(五月二十六日)

「還是一點進展都沒有嗎?」

法月綸太郎聽到聲音後,猛一回頭,只見身後站著剛剛從府警總部回來的父親。

「哎呀,您回來啦,老爸。」

「這次又要一蹶不振了嗎?」

Q府警首屈一指的老練調查官——法月貞雄警視 ,用嘲諷的口吻問著兒子。

法月綸太郎不悅地放下筆,發出世紀末的嘆息:「在一個地方卡住了。」

「什麼意思?」

「就是——情節倒是沒有遇到什麼困難,就順利想好了。」

「那趕緊寫出來,不就行了嘛。」

「可是我現在構思的情節里,完全沒有我們這些名偵探介入案件的必要啊。所以我一直在為,該如何加人這種必要性而傷腦筋,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這算什麼嘛。」法月貞雄警視直率地表述了自己的意見,「從一開始就不讓名偵探出場,不就行了嗎?」

「嗯,對呀。」法月綸太郎認真地向父親點了點頭,「的確,任何人都會這樣想。可對於我這樣,思想陳舊的偵探小說作家來說,最忌諱沒有名偵探出場的偵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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