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餘技藝

人偶身穿鮮紅色的西服上衣,領口處打著蝴蝶結,頭髮呈現濃濃的栗色。

這天夜裡,塚本保雄十點鐘以後才回家。這麼晚回家的原因,是他工作店鋪的店長命他留下,追究他銷售業績低迷的責任。保雄之前所在的電機製造公司,因為不景氣而倒閉,去年夏天,他轉職去了國道沿邊的折扣店工作。在那之後的一年間,他雖然不嫌薪水低廉,而任勞任怨地工作,卻還是常常遭到店長無情的責罵。

因此,他的心情有些煩躁。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手垂在公共汽車的吊環上,反覆回想著店長丟給他的每一句話,血液逐漸衝上頭頂。

「混蛋,說得好像全都是我一個人的錯似的!……」他對自己不能反駁一句的膽怯、懦弱,感到十分生氣。

雖然看到自家窗戶上還亮著燈,保雄也絲毫感覺不到安心和慰藉。從車站步行七分鐘,在猶如設在蕭條車站中的投幣儲物櫃般的公寓一室里,早苗正等著他。一想到這個浪費成性,卻連零工也不去做、整天遊手好閒的妻子,他內心積蓄的不滿和疲勞感,便一涌而出。

塚本保雄連句「我回來了」都懶得說,一聲不響地打開了玄關的門。這棟在公司倒閉後,搬進來的房間,是個只比單間公寓,稍微好一些的一室一廳,不僅空間狹小,採光也差。整年籠罩在潮濕空氣中,令人呼吸憋悶。

早苗不在廚房。飯桌上也是空空如也。通向裡面日式房間的門緊閉著,從內側傳來慌忙收拾東西的聲音。早苗那個傢伙,一定是從傍晚睡到了現在。幸好自己已經在外面吃過飯了。保雄煩悶地想著,打開了冰箱,一會兒再去教訓妻子吧。

就在他把易拉罐裝啤酒倒人乾渴的喉嚨,想要脫掉西服的時候,腳尖突然碰到了什麼東西的一角。他往桌下看去,只見那裡放著一個大瓦楞紙箱。自己今早出門時,應該沒有那個東西啊。保雄覺得奇怪,把紙箱拉了出來。紙箱表面貼著送貨單。收件人是早苗,送貨方是一家從未聽說過的公司的名字。箱子里只剩下空空的塑料袋,和塑料泡沫的緩衝材料。保雄感到胃部一緊,頭部發熱,這並非喝了啤酒的緣故。

「早苗。」保雄一下子拉開隔門。此時妻子關上壁櫥的門,手剛好從門拉手上移開。她好像剛剛注意到似的,回過頭看著丈夫,不動聲色地向丈夫打著招呼。

「回來得真晚啊,吃晚飯了嗎?」

保雄板著臉搖了搖頭,早苗則極不自然地低下了頭。

「對不起。我還什麼都沒準備。從傍晚的時候,我就覺得頭痛,一直躺到了剛才。我去做點麵條吧。」

早苗嘴上道著歉,若無其事地穿過丈夫的身旁,逃也似的向廚房走去。保雄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回日式房間。雖然妻子喊著很痛,但保雄在她坦白招認之前,並沒有放手的意思。

「晚飯等一會兒再吃。剛才,你往壁櫥里藏了什麼東西?」

「你說什麼?我……我什麼也沒藏啊。」

「那桌子底下的紙箱是怎麼回事?在我外出的時候,有包裹送來了吧。你把裡面的東西放哪兒了?」

「沒有,你搞錯了。我想把不要的衣服給朋友送去,就把超市富餘的紙箱拿了回來。以前不是跟你說過嗎,我高中時候的朋友,開了一家二手商店……」

早苗東拉西扯地說著。然而,保雄並沒有上當。因為妻子在回答問題前的一瞬間,她那內疚的表情,沒有逃過保雄的眼睛。這是早苗慣用的手段,把東拉西扯當做緩兵之計。

「從超市拿回來的箱子上,為什麼會貼著發給你的送貨單呢?不要撒這種一點就破的謊了。」

塚本保雄慢慢地反擰起妻子的胳脾。早苗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快點放手!……哎喲,我說實話,你快放手吧。」

保雄剛一放手,早苗便以反抗的眼神盯著丈夫。保雄沒有退縮,沖著壁櫥努了努下巴。

早苗揉著被按出紅手印的胳膊,極不情願地拉開壁櫥的門。保雄瞪圓了眼睛。只見疊放的被褥中,凸現出兩隻穿著小皮鞋的腳。

「這是……人偶?」塚本保雄嘀咕著。

早苗藏在被褥中的,竟是頭和身體都是木製的男人偶。人偶身穿鮮紅色西服上衣,打著蝴蝶結,頭髮呈現濃濃的栗色。穿著綠色牛仔褲的腿,好像是用橡膠等物製成的。眼睛和嘴的部分被挖空,可以通過身上的洞用手操縱。可能是要強調錶情的變化,人偶的五官很誇張,像是外國人,表情顯得老成而古怪。或許是因為皮膚的光澤,和臉面微妙的起伏十分逼真,只有從嘴唇的左右兩邊,延伸至下巴的兩條豁口,顯示出這不是真人,讓人不寒而慄。

「這……這是什麼?」

「是腹語師使用的人偶。郵購的,今天剛送來。」

早苗用突然變得嚴肅的口吻說完,從保雄手中搶回了人偶。她將右手伸進人偶後背的洞中,把人偶抱在胸前,將人偶垂下的臉,向自己這邊揚了起來。早苗猛地咬住嘴唇,然後一張一合地操縱人偶的嘴巴,得意揚揚地用假聲說起話來,聲音直剌神經。

「哎呀,晚上好。我叫塚本健太郎。從今天起,就是這家裡的新成員了,請多多關照。」

「別胡鬧了!……」保雄忍無可忍,從妻子手中把人偶打落在地。

早苗「啊」地叫著,屈膝把人偶從榻榻米上抱起。她的動作彷彿不是救起一個人偶,而是一個真正的小孩。在確認人偶沒有摔壞的地方後,早苗挑起眼睛,目光嚴厲地抬頭看著塚本保雄。

「你幹什麼呀。這可是十五次分期付款,價格高達七萬日元的貴重人偶啊。剛剛送來就被弄壞的話,可就血本無歸了啊。」

「七萬日元?」聽到這個金額,塚本保雄一時怒不可遏。

「你為什麼不聽我的勸阻,要買這麼貴的東西啊?……你總是這樣,頭腦一熱就東買一件西買一件,我們哪兒還有這樣的閑錢啊。我拼死拼活掙的工資,全被你浪費的癖好給打了水漂,信用卡上的餘額,不是還每月赤字呢嗎?你要是想買東西的話,就不要每天在家無所事事,出去做些零工啊。你也設身處地地為我這個,,附和你花錢嗜好的人著想著想吧。」

聽到保雄把平日的激憤一瀉而出,早苗無力地坐在地上,表情倔犟地搖著頭。

「這不是什麼嗜好啦。這件事根本不是我頭腦發熱,而衝動做出來的啊。」

「你說什麼?」

「我也在為家裡的生計著想啊。以前我也許確實因為自己的任性,而多少亂花了些錢。但是,這次不同。」

「說什麼愚蠢的話。到底哪裡不同?」

「你聽我說。之前,我曾在電視上,看到過一個有名的腹語師。年紀輕輕卻自學成才,掌握了腹語術。雖然起初很辛苦,但現在已經備受矚目,在日本全國的學校和劇場演出。因為那個人一年裡有二百五十天以上都在工作,所以收入相當可觀。所以我就想,自己只是一個沒有資格認證,和一技之長的普通家庭主婦,業餘時間只能當個出納員什麼的。反正做事若不改變視點的話,就不會有穩定的收人。所以,我決定學習腹語術。雖然七萬日元的花費很讓人心疼,但這個人偶,即使讓專業人士使用也很有品質,如果把這個當成先行投資的話,不是就很便宜了嗎?」

早苗臉上泛起光暈,彷彿陶醉在自己的計畫中,聲音也充滿了熱情。她相信一定可以實現這個夢幻般的構想。真是既幼稚又武斷。

塚本保雄咬牙切齒,潑冷水似的說:「別做這個無聊的夢了。靠自學根本無法掌握腹語術。迄今為止你所構想的事,有一件堅持長久了嗎?」

「我能做到的。」早苗奮力甩著胳膊,「這次我不會再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了。從兩個月前,我就報名參加了遠程教育的腹語術講座,一直在暗暗學習啊。今天我從傍晚開始,就一直在練習。剛才不是表演給你看了嗎,這可不是普通的外行人表演啊。」

「遠程教育?你連這種事都瞞我……」保雄呆住了,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腹語術遠程教育、噁心的人偶,這些無一不是白白浪費錢的事。她總是這個樣子。僅僅是聽到早苗的話,他就夠厭惡的了。

塚本保雄一邊痛罵著,一邊攥緊拳頭,敲打著牆柱。早苗突然感到了恐懼,身子變得僵硬起來。保雄鬆開緊握的拳頭,轉向妻子這邊打來,張開的五指打中了妻子的鼻尖。

「把這個給我。我去把人偶退回去。一、兩天內解除合同的話,應該還來得及。」

「不要。」

「不要任性了。快給我。」

「我不。」

早苗肌在人偶身上,像毛毛蟲一樣蜷縮起身體。這個醜陋的樣子,更加觸怒了保雄的神經。他揪住妻子的頭髮,把她拉起,另一隻手穿過妻子腋下,用力拽著人偶。早苗趁勢仰面翻過身,耳朵撞在坐椅背上,痛苦地叫著。她哭喪著臉,面相猙獰地瞪著保雄,然後突然翻身站起,頭髮凌亂地跑到了廚房。

塚本保雄抱著人偶向妻子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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