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cts of Life:Intro

九月二十日早晨,宇佐見彰甚退房離開飯店後,搭乘計程車前往東京車站。他已經預先購買前往名古屋的「希望號」列車車票。發車前五分鐘,他通過剪票口,在自動販賣機前買了幾罐無糖咖啡,然後跑步搭上特級禁煙車廂。普通車廂的座位,對他的啤酒肚來說有些狹隘。

他將行李箱擺上行李架,重重地在窗邊座位坐下。「希望號」徐徐駛離月台。他聽著車內的廣播,調整椅子的角度,啟動筆記型電腦。雖然今天是星期一早上,特級車廂內的乘容卻疏疏落落。在等待電腦開機時,他拉開罐裝咖啡,一口氣飲盡。

宇佐見是眾所周知的紅酒愛好者,其實他有著咖啡依存症。他不管咖啡一口兒的好壞,或是咖啡的滴煮方式,他追求的只是量。昨晚他輾轉難眠,直到天亮腦袋還一片迷糊。他並不討厭乘坐新幹線,但是,今天他的腦細胞渴望大量咖啡因。

今天下午一點在名古屋市立美術館,宇佐見要與館方討論川島伊作回顧展的相關事宜。雖然主角已不在人世,但是兩個月後的展覽會即將到來,展期無法再做更動。公祭當天他得應付來賓,無法討論相關事宜。川島伊作過世後,今天是工作人員第一次正式見面商討,正是他展現策展人手腕的最佳時機。

宇佐見拭了拭嘴,打開編輯頁面,找出寫到一半的文件檔案。抵達名古屋之前,他必須在車廂內將回顧展企劃修正案的概要整理歸納完畢。不僅是展品的概念、空間設置,展覽會目錄的原稿也必須修改,加入主要的追悼文。海報、宣傳單等宣傳物品,也得與廣告公司的負責人商討是否必須重新印刷。

他機械式地敲打著鍵盤,列出各項要點。更動計畫已經大致底定,宇佐見獨斷更改方針,大型贊助商或是展覽會目錄內文的執筆人,上星期已事先交代妥當。今天的會議其實只是向美術館提出他的修正案,並取得館方認可。

當然,他無意在會議中公布遺作缺少頭部的事實。他的秘密策略是使用雌型復原江知佳的頭顱,再銜接到石膏像身體上,作為川島伊作的原創作品,公開於世。他曾在星期五下午向綸太郎說明,不過向來古板的美術館絕對不可能認可這種形同詐欺的計畫,因此這項暗中進行的計畫必須得到家屬的默認與合作,宇佐見才能落實執行。他特地請法月綸太郎前來飯店進行密談,就是打算讓綸太郎先說服川島敦志。

對宇佐見來說,川島伊作的驟逝可說早在自己的預料之中,但他不能在遺族面前顯現這種態度。他曾經從本人口中得知詳細病情,知道川島已經覺悟死期將近,因此宇佐見早已有所準備,所以,追悼展計畫的更動,時間非常充裕。他認為川島伊作也希望事情如此發展。那些尖酸刻薄的人如何在背後批評自己,宇佐見並非不知情,但是對往生者他問心無愧。

的確,川島伊作過世的時機,不僅是尚在人世的人,恐怕連川島伊作本人,都會認為恰如其分。剩下的兩個月,將回顧展轉為追悼展,時間剛好,藝術家的辭世是最強而有力的宣傳題材,更能提升民眾對展覽會的興趣。川島伊作本人起用自己最疼愛的女兒為模特兒,製作石膏直塑的遺作,並在離開人世前完成,相信他也沒有任何遺憾了。身為一位雕刻家,能有這樣的人生,他應該十分滿足幸福。

不過,宇佐間了解往生者的思慮周延不僅於此。原本他一直未曾察覺,直到昨天他才確定,他被自己敬畏的雕刻家給擺了一道。

宇佐見認為川島伊作策劃精密,並且縝密計算製作天數。川島伊作心中有數,石膏直塑新作完成時,即是自己的生命走到盡頭的日子,然而,這座以自己性命換取的作品也是他遺留給世人的燙手山芋。

宇佐見覺得胸口鬱悶,敲打鍵盤的指頭越顯僵硬。窗外飛快而逝的風景,顯示新幹線列車才剛駛過三島。

宇佐見合上電腦,中斷作業。他知道自己只是暫時逃離現實,他的心中佔滿了必須即刻解決的問題。他非常清楚,逃避面對這些問題,自己絕對無法進行其他事務。

他摘下眼鏡,靠在椅背上,按揉著眉間的穴道。他拉開第三罐咖啡,嘶啞地嘆了一口長氣。看來昨晚的睡眠不足影響甚巨,眼前的修正案原本預計昨天在飯店完成,但是卻遇上意外狀況,完全無法著手準備會議的資料。

昨天下午他接到類似恐嚇的信件。由於在京王廣場飯店閉門趕稿的時間不得不繼續延後,他無暇返回八王子的家中,因此請家人整理一周來的郵件,送到飯店大廳櫃檯。郵件當中夾雜著一封字跡不熟悉、寄件人不明的信件。

信封當中只有一張照片。他打電話回家詢問,家人表示是星期五送達的信件,郵戳日期是前一天,於四谷寄出。

他動動肩頸放鬆一下,再悄悄地望了望四周,確認沒有任何人在注視他後,打開萬用記事本,取出夾在其中的照片。

他明白,拿著這種物品四處移動十分危險。如果這張照片被他人發現,事情將會一發不可收拾。照理說他應該當場撕得粉碎,丟到飯店垃圾桶中。但是宇佐見做不出來。因為他認為光是撕碎照片,狀況也不可能獲得改善。

他戴上眼鏡,望著3×5大小的彩色列印照片。

照片中出現了不可能存在的物體,他最初在飯店房間看到這張照片時,還以為是自己眼花了,甚至還懷疑是電腦合成照片。不過,宇佐見對照片擁有一定程度的知識,他立刻知道這絕非矇騙視覺或是底片加工的偽造照片。即使如此,他還是愕然許久,無法理解這樣的物品為什麼會存在於世。

直到他終於領悟其中緣由的瞬間,他了解到照片中的物品不是不可能存在,而是不能存在。光是想像兩者之間蘊含的詭譎關聯就令他不寒而慄。雖然已過一晚,那種全身打寒顫的恐懼,還深深留存於體內難以消散。

「日本的席格爾」的製作瓶頸與美杜莎頭顱的想法,皆是他經過深思熟慮才獲得的結果,他曾自信滿滿地向綸太郎說明。可是,如果照片中的物品真的存在於世,將從此顛覆世人對雕刻家川島伊作的評價。

直到昨天之前,宇佐見堅信川島的遺作——這座欠缺頭部的石膏像才是完整的作品。無頭石膏像是為了迴避緊閉雙眼所造成的虔誠「祈禱」印象,任何人都知道這是川島伊作的死穴,或許他刻意利用這個死穴,作為反向思考的奇招。宇佐見真的相信,川島伊作運用幼稚矇騙的手法,以乾冰假頭欺騙家人。身為旁觀者的他認為理所當然,合情合理。

結果到頭來,完全是令人笑掉大牙的推理。

川島伊作遺留給世人的禮物,竟然潛藏著衝擊性的事實,足以推翻幼稚矇騙的手法。照片中顯示的表象,更顯示雕刻家的堅強信念,更加深宇佐見的敬畏之心。但是無論如何,這項物品已經無關藝術評價,身為美術評論家,這項物品早已大幅超越擁護藝術家自由製作的範疇。這樣的物品若是公開於世,川島伊作的死後評價恐怕將一敗塗地,甚至和藝術家合作的自己恐怕也難以全身而退。

他認為縱使必須違背往生者的遺志,照片中的物品也絕對不能公諸於世。他重新整理思緒,翻過照片,印刷用紙背面潦草的紅色筆跡,正是沖著事件中心而來。

宇佐見彰甚先生:

請支付照片中物品的保管費五百萬圓。

後續細節,隨後聯絡。

雖然照片上沒有署名或聯絡方式,他心中早已有譜。他一眼就看出照片的構圖明確,明暗對比清楚,絕對是職業攝影師的作品。宇佐見的猜測如果正確,川島敦志所擔心的事情絕非杞人憂天。

對方未再聯絡,恐怕是因為宇佐見一直逗留飯店,對方無法掌握他的行蹤。不過,對方一定還會嘗試聯絡,屆時他會毫不猶疑地揭開對方的真面目。他心中鎖定的嫌疑犯雖然從未謀面,但是久聞其名。他更了解那位男子的風評向來不佳,導致工作難有著落,只能靠著投機詐騙的偷拍方式牟利。

五百萬圓,對於宇佐見個人來說並非負擔不起的金額。如果對方要求現金交易,以交換照片中的物品,其實他樂於接受。如果得以保護川島伊作的名譽與自己的地位,這是一筆相當划算的交易。

但是,萬一,交換條件不是僅止於此……

他覺得自己需要更大量的咖啡因。宇佐見彰甚打開第四罐咖啡,不過這次他不再一口氣猛灌,而是小口慢慢淺嘗。

車內響起抵達名古屋站的廣播時,他正好完成企劃修正案,保存在磁碟片中。他整理身邊的行李,走下「希望號」列車,在車站前招了輛計程車前往市中心。

中區榮二丁目,若宮大街上的白川公園綠意盎然,是提供市民休閑休憩的場所。公園中的文化設施之一名古屋市立美術館正是川島伊作回顧展的展示舞台。一九八八年四月開館的美術館,收藏了莫迪里亞尼 的「辮子少女」,以及尤特里羅 、羅蘭姍 、北川民次 、荒川修作 、河原溫 等人的作品。

配合三角形基地地形的楔形雙軸構造,大膽使用直線與圓曲面的幾何設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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